自上次与老朱分离后,我便再未与他取得任何联系。在这漫长的等待中,我总会想起关于老朱的点点滴滴,想起他刻板的模样,想起令我恨恨的唠叨,想起毕业时他花影下的微笑,想起他执着的倔强,每每于此,内心也随之平静下来,流露出许多难以名况的期望。
最后一次见老朱,他正躺在那窄窄的床上,像常年损坏失修的车,再也找不到驰骋的模样,颓废了许多荣光。他面孔黄而青,似龟裂的大地,干而瘪的皱纹纵横分割其上,原来就不太大的眼中灰蒙蒙的,上面涨出一个丰腴的血瘤。
那血瘤便是他在脑溢血后大难不死的见证,可终是一天天大了起来,日日摇晃着殷红的果实,这又不禁引出许多新的悲欢。据家属所言,若不尽快治疗,原来灰蒙蒙的眼或许就将永久黯淡。他们望向我喟然长叹,叹息声里充满了无奈。
我能懂得他们的心酸,他们已无力将拾回一条命的老朱再度送上那冰冷的手术台,更不忍让满心思归的老朱破碎了希望,只能将苦难留给自己,留在自己张望的瞳仁里。
尚在鼓里的老张一见到我,见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学生时,幽暗深邃的眸子不由得迸发出了攫取的星火,它们是如此灼热——一如既往的灼热——烫伤了我。他挣扎着起身,使尽浑身的力气将我拉至身畔,带着兴奋激动一字一顿颤抖着说:“明天—我——就—回去——上课!”
他说他要回去上课!
这一声似黄钟大吕,从一个瘦小者干涸的咽喉喷涌而出,响彻了穹窿刺痛了鼓膜,亦摧毁了泪腺,于是苦涩像尖刀一样扎入心田,千言万语堵在胸间,最终化为无言而下簌簌的泪。
一个病人,在自己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刻,他没有同懦夫一般仰天长嚎,而是心系着万千健康的人!一个侥幸爬出鬼门关的人,他从未庆幸自己,亦不曾向他人诉说自己的苦难,而是倔强要求回到其心向往的光明大道!一个传承文明的人,他始终安心于他的三尺讲台,在见到他的学生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回校上课!”
我看到每一束目光中封存的历史。该是种怎样的热爱,致使他为事业付出一切,在他倒于办公桌前仍对此念念不忘?又该是怎样的坚守,让他在二十余年的粉尘中仍固执地披星戴月、一往无前?我不知道,这或许如一个方程的无解。在一个师道不古的时代,纵使有无数同老朱一样愿意燃透芳华、像个诗人一样给予学生启蒙的智者,可我们内心深处又是否仍保持那一份如师如父般敬畏着的操守呢?
不禁想起自己的顽劣与不屑,我曾因不知鲁迅字豫才而受老朱的怒斥,那愤怒的神色,似乎在“嗤笑法国人不知拿破仑,美国人不知华盛顿”一般,于是接下来的时间他都在“愤愤然”叨叨不识鲁迅的忘本与野蛮。
只可惜我当时太无知任性了,尽管我最终屈服于老朱,在接下来的一周每日都会在他那种“鲁迅字什么,说来我听!”的蛮横语调中一遍遍的回答与重复“鲁迅字豫才,字豫才”装出一副“猫”的媚态。可我仍咽不下这口气,尤其是知道他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在家长耳边“嚼蛆”时,我着实觉得老朱真是“太妈妈的了”,在不为人知的阴暗中作出“二流子”般最卑鄙,最下流的手段,散布了诸多蜚语,又将他骂的飞起。可当我再度打开国学读本与教材,细细研读了那个纷乱的年代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自负与无闹,意识到“鲁迅先生”这四个字背后所蕴含的沉重的热烈的民族魂,意识到老朱的“愤愤然”是多么的自然而然。我想,同我一样不识“鲁迅”的又何止千百人?这实在是“鲁迅先生”的悲哀,更是“老朱们”这一个群体被冷落无视甚至谩骂的悲哀,是青年不识民族脊梁的麻木不仁,是望不到尽头的时代之殇……
如今面对这位刻板的、教条的、爱咬小舌的、病坏了的却仍心系教育、心系学生,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学生的老朱时,我真觉心痛与无地自容。
我不愿再回忆与老朱分离的场景,那是心田上烙上印记的疤痕。彼时小雨淅淅沥沥,薄雾萦绕山峦,吞噬了它的轮廓。世界笼罩在灰暗中,一如亘古师道不传时的灰暗,老朱倚着墙,支撑在这灰暗中,他就是一座灯塔,燃烧灼热的目光照亮我前行的方向。
我悲叹着老朱的遭遇,更担着老朱的未来。当时正值隆冬,草木凋零,可我在前方竟隐约望到了一点微茫的绿光。猛地想起来老朱的家属,想起他们坚毅的目光,想起他们对我所说的“相信希望”。
希望……嗯,对,是希望!人总该要相信希望!在这最好、最坏的时代里,有悲伤,但更存在希望!我们都不是药神,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医药,我只是学生,可我能让越来越多的人了解老师。也许很快就有那么一天,全天下的病人都能吃得起药看得起病,也许老朱再登临讲台后,他会看见满座明亮的目光,目光里带着对知识的敬重与渴望!
春分后再访老朱,窄窄的的床上已是空无一人,医生说他们早已去了省城,紧绷的心弦也总算得到了安顿。我相信老朱的家属一定会兑现承诺,我一定很心怀希望,期望老朱双眼再放光芒。
如今已过立夏,那一点点稚嫩的绿也终于从脆弱成长为健壮,它们舞动着身姿,微笑着拥抱人间。不久的不久,校园中的荷花也该开放了吧?!想起了两年前的那个初夏,当母校的荷花才露尖角,老朱正挽着我的肩,唇边挂着斜斜小小的微笑,在斑驳的日光下,在期待与不舍的目光中郑重宣告:“你,毕业了!”
老朱,立夏之后,就是小满了。当花儿绽放了笑颜,当鸟儿在绿荫下歌唱,你会不会在某个熟悉的角落再度出现眸中闪烁灼热,咧嘴欢笑,说上那么一句“好久不见”?
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期望。期望在母校池边的点点过去,期望在远方未知的未来,期望你唇边点缀的那抹微笑,期望重逢你的刻板唠叨与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