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灯最早的是煤油灯,底座装油的是墨水瓶(绿叶牌或英雄牌)的再利用,灯管在农村的集市上一角钱买的,灯芯很随意,一条破布条就行了。而最值钱的煤油,则是母亲背谷草去三十里地乡街子上卖了买回来的。每场赶街母亲就会背上一百多斤的谷草,在谷草的顶部挂着一两个准备装柴油的瓶子,瓶口是用玉米核塞着的,每当歇气或穿过树丫多的羊肠小道,总是小心翼翼,害怕弄坏了瓶子。偶尔我也会跟着背一小捆,二十来斤的样子,随母亲一同去赶场,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在路上有热心的团转人(乡邻)帮母亲换上一气,然后母亲接过我的一小捆,我常常把那人当做对我及母亲是最好的,想到长大了有出息了一定要感恩人家。
在物质匮乏的年代,煤油灯是家里耗费经济最多的奢侈物件,有时为了节省,把灯芯剪到最短,甚至火塘里的火苗足够大,就熄灭了油灯,就着火苗照明。
大概是又快到了开学季了,母亲忙完了一天地里的农活,夜晚在家里准备给兄妹三人每人做一条裤子,做裤子的布是集市上买来的,因为染料出了问题,而没有染成一色的布料,浓一块,淡一块,但价钱便宜,母亲一口气把卖鸡蛋存下的钱都“大方”地砸了进去,买了好几丈存了下来。轮到母亲给谁做裤子,就由谁掌着煤油灯照亮,灯随着母亲裁剪的手指移动,把光亮尽可能的送到位。母亲本是一位庄稼人,在把女人当男人使的年代,我心里常常暗暗称啧,原来她也还是心灵手巧的。
母亲不识字,但记忆力特别好,听到别人唱山歌,或者是孝歌,她听一遍就能记住,每当夜晚,他砍猪草或者在石磨上磨面的时候,总能哼一些耳熟能详的歌谣,最深刻的莫过于《望郎歌》,从“正月望郎正月正,小郎出门好伤心……”一直唱到“腊月望郎一年完……”,其他还有《孝歌》《赌钱歌》等,不知道她从哪儿弄来了一本蜡印的《云南山歌大全》,在劳作一天夜晚,总叫我或者弟妹坐在火塘边念给她听,不超过三遍,几乎所有念过的歌词她就能背得了,我们惊叹她的记忆力好,她也不忘了夸几句,不枉送你兄妹三人上学识得几个字,看得出来,她对我们识字能力还是满意的。
对煤油灯和阅读的记忆最早就是从这里开始,其实是从识字开始的。在那个年代滇东北某个小山村,我们的阅读犹如那漆黑夜晚里的丁点儿灯焰,稍不留意,完全可以被吞噬在黑夜里。
稍微大一点读四年级了,已经中年的父亲也在区里谋到了一个职位,开明的他还是把我从小山村带到区里读书,遇到他要下乡,一去好几天,总会在办公桌上留下一张留言条交代怎么挑水,怎么做饭,并告知约摸着回来的时间,最重要的是留下一元钱,如果时间长一点也会留下二元,这点钱常常被我攥在手里,最得意的,也最自由的,有了自己支配经济的“大权”。最迫不及待的是一角钱买一个烤饼,饱餐一顿,集镇转角那家城里人开的杂货店,里面有我惦记了好久的烧饼;一角钱买十颗酥心糖,放在裤兜里,时不时在学校拿出一颗放在嘴里慢慢化着,或者偶尔分一颗给最要好的朋友,洋洋得意。
那时候除了课本,阅读书籍总是少的可怜,父亲案桌上摆着的是《人民日报》《云南日报》《半月谈》,偶尔无聊翻翻,也看不懂,总觉没趣。
某天,我把购买糖果分给我的同桌,他是校长的儿子,大概是为了表达谢意,他把他父亲订的《小学生优秀作文选》带来给我看,我被精美的外表装帧和目录吸引了,从那天起,我打开了那本作文书,我的阅读世界已被打开了。后来我用我的零花钱,两角一本,三角一期,把他的《作文选》买回来很多本。语文教材在那个年代限于老师们的水平(语文老师基本都是小学或者初中毕业的代课老师),我几乎没有感受到过课堂的语文魅力。从某种意义上说,对语文的喜爱是从《作文选》开始的。“袅袅炊烟”、“故乡”、“外婆味道”、“万元户”、“羊肠小道”、“小桥流水”、“伫立”等这些词汇的记忆源于此时的阅读。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即便是乡镇机关也没有电灯,条件稍微改善的父亲的办公室兼卧室,有了一盏煤油灯和罩灯。属于我的当然是那盏小煤油灯,每当睡觉前,我总是把煤油灯放在枕边的床案上,躺在床上看我的《作文选》,快迷着了,我就移开了煤油灯,放好书,吹灭了灯,然后满足地呼呼睡去。因为木床是紧靠在墙壁上,墙壁上用报纸糊上的,久而久之,我的床头糊的报纸被熏黑了两块,灯焰的印记明暗相间,很多次的“杰作”清晰可见,左右各一块,多年以后,父亲一直住在那间小木屋,我回去站在木床边边看着熏黑的“杰作”,记忆愈加清晰。父亲看我喜欢读作文,悄悄到邮电局给我订了《优秀作文选》,后来一直订到我初高中。
躺在床上阅读的习惯从那时起就养成了,到如今跟父亲闲聊时还开玩笑嗔怪他,怪他没有纠正我们的阅读习惯,效率不高,兄妹三人也过早地戴上了眼镜,弟弟的近视高达800度。课外阅读的启蒙是从《作文选》开始的,而陪伴我的那盏煤油灯,内心更是依恋与不舍,哪怕它的瓶盖周围积存了好多油污,我撕张废报纸揩干净,看上去洁净如新。而我的内心也更加明净和亮堂。
后来的岁月,我的阅读更加广泛了,特别是假期里连环画《平原枪声》《大刀王五》《陈真》《岳飞传》《霍元甲》《上甘岭》《雷锋》等,让我如饥似渴地尽情获取了书籍的营养,很遗憾,在最想读书的时候和最有时间阅读的时候,却没有足够的书籍供给我们这一代的农家娃阅读。为了一本《薛仁贵征东》或者是《薛丁山征西》,要走好多里路去同学家借,不凑巧被别人借阅了,还要跑上好几趟,才能借到手。当然也不讲究所读的书是否有营养价值,抓来就读。从琼瑶的言情《庭院深深》到金庸的武侠《雪山飞狐》,从易于理解的《水浒传》到似懂非懂的《围城》,当然,翻得最多的是《红楼梦》,只不过少年时代的我确实不太懂红学的价值与意义,除了感受里面的宝黛爱恨纠葛外,最难忘的是《葬花吟》的歌词,为黛玉带刺的性格哀婉叹息。
记忆中的这些作品还有很多记不上来的,大概都还是在煤油灯昏暗的灯光下完成的,相比今天这个时代好读书的孩子们来说,我们与他们同龄时的阅读量是无法相提并论的,掌握的广度和深度也无法与他们相比,但就阅读带来的乐趣和享受,我想是相同的。
再后来读中学,学校通了电,可以照明上晚自习了,但晚自习后或者是周末,还得靠煤油灯的来阅读,只不过这时的阅读已从课外转向到考试科目,而我的理想就是做一名乡村的小学语文老师,就这样,阅读让我从农家孩子转变为领上国家工资的教师。后来每每看到“阅读改变人生”的座右铭,我想我的体会会更多一点吧。
能够让我阅读得以继续下去,还是那盏煤油灯,是它点亮我的成长的道路,是它点亮我阅读的天地,也点亮我内心精神的心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