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严腾飞的长篇小说新作《恰似花落几时休》以生动的笔触展现了当代高校、职场、家庭的广阔生活画卷。小说塑造了近四十多个形形色色个性分明的人物形象,涉及社会各个阶层,在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中生盘生出跌宕起伏的故事。小说在人物塑造上固有其独特闪光之处,但也存在主要人物成长缺位及主体失落的问题。本文以小说人物形象为切入口,试探究该小说创作过程中的得与失。
关键词:长篇小说;人物形象;成长缺位;主体失落;创作得失
(一)
上世纪五十年代,钱谷融先生在其经典论作《论“文学是人学”》中写到:“不仅要把人当做文学描写的中心,而且还要把怎样描写人、怎样对待人作为评价作家和他的作品的标准。” [1]文学是人学,文学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都在于人,这是“理解一切文学问题的一把总钥匙”。古今中外的小说长廊就是一整列的人物画廊,把这些人物从中抽掉,那么这个小说长廊也就空无所有了。诚然,人物是小说的核心要素,无论是中长篇还是短篇,小说写得成功与否很大程度上就是看作者怎样塑造人以及塑造了怎样的人。
严腾飞的长篇小说新作《恰似花落几时休》在当代大学校园、企业职场、传统家庭三个场域空间里塑造了大大小小形形色色近四十多个人物形象,从底层社会的门卫保安、手机店员到上流社会的企业老总、白领精英,小说所展现的社会生活画卷可谓十分广阔。小说中不少人物形象都有着较为鲜明的个性特征,例如玩弄权谋两面三刀的集团副总卫东权、趾高气扬交横跋扈的董事秘书林娇娇、巧言令色善于投机的人事经理陈中、稳重大度循循善诱的教研主任吴权、能力出色不拘一格的天骄总监夏天映、敏锐机智性格火辣的报社记者肖雪曼、尖酸刻薄搬弄是非的姑妈孟辉等等。作者将这些人物置于特定的场域中,结合人物的身份及职业特点贴着现实写,有的人物即使在同一场域里,有着类似的身份或职业,但性格特点却迥然不同,故而阅读小说时不觉有脸谱化的痕迹,可见作者在这一方面是下了功夫的。这些人物虽然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但大多数都并非主要人物,相反,小说中最重要的两个主要人物孟语和唐晶晶的刻画却略显逊色,这让小说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产生了“喧宾夺主”的不良后果,使得小说人物层次也存在颠倒性的落差。
(二)
米克 ? 巴尔(Mieke Bal)在其著作《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中就指出:“重复、累积、与其他人物的关系,以及转变” [2]是共同作用以构建小说人物形象的四条重要原则,这也是大多数写作者在塑造刻画人物形象时所惯用的手法策略。以此类叙事策略建构出的人物形象通常性格鲜明,立体真实,且有着不俗的人格魅力。
孟语是小说中最核心的人物,也是小说中唯一一个在高校、职场 、家庭三个场域空间有鲜明过渡的人物。作者严腾飞在塑造这个人物时注意到了“重复”和“积累”的原则,在小说中通过一系列的情节突出了孟语善良耿直、勇敢正义的典型性格,例如两次搭救唐晶晶、公司遭到挑衅破坏时主动出手维护、不顾敲诈非议救下夏天映的爷爷、冒着生命危险救下要跳河自杀的学生等等,在这些情节中,孟语的典型性格得到了“重复”和“积累”,他闪光的一面便得以突出。但在“与他人关系”及“转变”上,这个主人公的塑造却不尽人意,尤其是在“转变”上。“转变”换言之就是“成长”,若想在小说中把人物尤其是主要人物塑造得饱满立体而富有层次感,“成长”是必要的艺术手段。如果小说人物自始至终都是平面的,没有成长变化,那么小说人物便会显得非常单薄,很难引起读者的注意和共鸣。小说人物的成长不是随着文本时间简单的直线推移,真正的成长是小说人物在历经各种事件后心灵的触动和思想的嬗变。举个典型的例子,近期引起广泛关注和讨论的国产热播剧《隐秘的角落》,其主人公朱朝阳和张东升就是以“成长”塑造出的鲜活人物形象的典例。这部剧是根据紫金陈的小说《坏小孩》改编而来,无论是影视剧还是小说,这两个人物都是让人印象深刻甚至极为震撼的。究其缘由,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角色的“成长”。朱朝阳从一个懵懂无知成绩优异的学生“成长”为心思缜密城府极深的恶魔,张东升从顾家爱妻称职称心的好丈夫“成长”为心理变态手段残忍的杀人犯,这两个人物形象在小说中的“成长轨迹”是十分鲜明的,并且这种“成长”是交织在复杂的人物关系中由浅入深由表及里的,人物的每一次“成长”都带着强烈的自主性且有理有据,不存在违背逻辑和常识的弊病。尽管这种“成长”是反向的,但与小说的主题方向是一致的,小说的一切人物情节最后指向的都是小说的主题,这部小说的主题用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的话讲就是“溢恶”[3],这部小说里人物的反向“成长”就是配合彰显“恶”的主题的,因此从整体上看,这样的人物成长又是正向的。由此不难看出作者紫金陈利用“成长”塑造人物的艺术手段可谓高明!从朱朝阳和张东升这两个人物形象也不难发现“成长”之于小说人物的重要性。
但《恰似花落几时休》这部小说中的主人公孟语自始至终的自我成长轨迹并不明显,即使稍有成长变化也显得较为被动。虽然作者在各种情节中给他设置了一系列的“困境”和“阻碍”,试图让主人公在解决问题与克服困难中所有成长,但小说中孟语能克服困难解决问题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因为有“贵人相助”,且这些“贵人”都有点“相助”过头了,尤其是女主公唐晶晶还有其职场导师吴权。孟语原是一个普通三本院校的中等学生,能顺利进入何氏教育集团这种大型教育培训机构中的龙头企业并在各种激烈的职场挑战中脱颖而出,大多是因着唐晶晶的“身份特权”,尽管孟语并没有主观上的攀权附势,可唐晶晶的身份却无形中促成了这一点,甚至唐晶晶因着孟语对她的恩情及她自己的爱情不惜利用身份权势违法帮孟语伪造教师资格证,而吴权也不顾及竞争公平,巧用手段让孟语获取机密资料。作者有让主人公孟语从高校青年学生成长为企业精英的意愿,但上述小说中出现的俗套情节却抑制了主人公的成长变化,甚至极大地拉低了其人设光环。尽管孟语在人物设定上是有其突出的中文能力,但他的能力很大程度上被特权主义及“开挂”似的运气所遮盖了。主人公孟语并没有挣脱旧我的束缚得到真正的成长,以致于这个人物在人读来是非常平面无感的。或许会有读者认为孟语能得到那么多“贵人相助”也合情合理,善良耿直勇敢正义的孟语两次搭救唐晶晶,而唐晶晶又恰好是何氏集团的大小姐,必然和偶然的因素综合以及适度的夸大,那么很多结果也是理所当然。从这个角度看似乎也无可厚非,可是这样的情节和人物设置就让小说落入了滥俗网文的窠臼,只限于用巧合出奇,而不与现实接壤,如此,小说的思想艺术价值便大打折扣了。
(三)
同样的,在女主人公唐晶晶的形象塑造上也存在不少问题。最突出的便是唐晶晶角色主体的失落。
在整部小说中,唐晶晶这个人物形象并未真正独立起来,更多的时候她似乎都是孟语的“爱情附庸”。要么是以被帮助来铺垫与孟语的爱情线索亦或是突出孟语善良正义的闪光品格,要么是在男主孟语需要从困境突围时利用其何氏集团大小姐的身份现身帮助。唐晶晶在小说中的没有明确的走向定位,也没有较为典型的性格特征。还有她与父亲何永正之间的关系转变——从决裂到缓和到修好,在情节推进中也显得别扭。小说一开始便是唐晶晶与抛妻弃女的父亲何永正决裂关系,并欲永远离开江光市,但因遇到孟语这位两次搭救过自己的恩人,便不顾刚与父亲决裂时的尴尬而陪他去面试,并为了他留在何氏集团,甚至此后屡次为了帮助孟语而在无形中动用身份特权。她对何永正的“恨”莫名其妙便淡化了。而后文唐晶晶并非何永正亲生女儿这一情节的反转,也稍显突兀。作为女主人公的唐晶晶在小说似乎除了何氏集团大小姐的身份外便一无是处,而小说中她违法帮孟语伪造教师资格证这一看似帮人其实害人害己的愚蠢行为更是直线拉低了其整体人物设定,这也显示出作者在情节铺设上的不严谨。小说中唐晶晶与父亲何永正的这条亲情线本大有可为,但作者并未好好把握住这条线索,唐晶晶与父亲起起伏伏的关系及数次关系的转变都写得稍欠火候。相比起来,女主人公唐晶晶在小说中的塑造还没有其父何永正成功。作者把何永正置于在家庭矛盾与事业艰难的双重困境中描写,在外他是高高在上满面风光的企业老总,在内却是对家庭亲人充满愧疚的负罪父亲和欠责丈夫,这样的形象塑造起来是有血肉真实可感的。英国著名文艺批评家福斯特曾在《小说面面观》中特将小说人物分为两类——扁平人物与圆形人物[4]。扁平人物是人物形象塑造中最单纯的形式,按照一个简单的特性或意念被创造出来。如果在这些人物身上再增多一两个因素,所画弧线趋向于圆形时,便构成了圆形人物。扁平人物易辨认,也容易被读者记忆。圆形人物,则表现为性格上的复杂性。在人物形象的成效方面,扁平人物明显不如圆形人物。在福斯特看来,人物如果不能给读者以新奇感,令读者信服,便是扁平人物。在这部长篇小说中,唐晶晶这一角色就显得较为偏平了。如何通过各种艺术手段让其角色主体独立起来,还需作者再作思考再下功夫。
(四)
纵观整部小说,男女主人公的形象塑造相比其他一些次要人物的塑造是存在不足和缺陷的。但并非说其他次要人物的塑造也就尽善尽美。有部分人物角色,甚至只是出场过一次的,也存在情理逻辑的硬伤。仍拿何永正这个相对重要的次要人物来说,小说中有段情节是为了处理何氏集团员工误伤风波,董事长何永正、副总卫东权、董事秘书林娇娇竟然三人共同请两个派出所的普通警员吃饭,甚至还喝酒喝得伤了身子,进了医院。试想一个大市的龙头教育企业的最高领导怎么可能请两个身份极不对等的普通派出所警员吃饭?甚至还喝酒喝得极为失态!而那两个极普通的派出所警员又是怎么能做出这等知法犯法肆意违纪的行为,甚至在酒桌上的架势凌驾于两位巨头企业的老总之上!且不谈丑化警员形象一说,在情节逻辑上这就是一个硬伤,是不符合生活逻辑和常识的。再说董事秘书林娇娇,小说中她多次以上犯下放肆言行举止,这一形象简直不像是大型企业的董事秘书,倒像是街头放浪的三陪女。还有何氏集团教研部的老黄,这个人物在小说只出现了一次,非但没有添彩,反倒是给小说情节抹了黑。小说中这样写道——“老黄,年纪还不到35岁,但大妈的气质一览无余,穿着、发型毫无讲究,每天素面朝天,脾气也是日益渐长”“反正老黄在教研部工作了这么多年,换个手机都是想了再想,何况是大几千?”作者在小说中也交代了,教研部是何氏教育集团的心脏,工资待遇都是相当高的,试想在这样一个大型企业的核心部门工作怎么可能不注重自己的面容仪表?又怎么可能多年以来连换一部几千块的手机都要想了再想?以上不合理的情节在小说中还有多处,且不仅仅是在次要人物的身上,就是涉及主要人物的情节也有违背逻辑常理之处。例如小说一开始主人公孟语去何氏集团面试时竟然把面试邀请函忘带了,试想一个诚恳求职认真严谨的学生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出门面试前首要检查的物件就是面试邀请函,又怎么会将之忘丢家中,这样的情节在小说伊始就让主人公给读者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按照后续的情节,如果让面试邀请函在救唐晶晶时丢在马路上还稍合情理一些。再如女主人公唐晶晶,上文已经提到的她帮孟语造假教师资格证书的情节,且不说伪造教师资格证的难度之大代价之高,这一行为本身就已是严重的违法行为,是要担刑事责任的。这样的情节硬伤不仅严重损害了小说的人物塑造,也显示出作者在情节处理能力上的不足和不严谨。除了违背逻辑常识,小说人物形象塑造还存在“全员恶人”的弊病。尤其是在何氏教育集团这一场域空间里,几乎寻不着什么“好人”,从高层副董到门卫保安,上上下下或是勾心斗角谋权夺利或是市侩低俗庸琐不堪,作者这样做或许是为了突出当代职场就是没有硝烟的战场的残酷现实,亦或是以其他“恶人”的形象来突出孟语、吴权等人的光辉,作者也的确做到了这点,只不过笔力有点过了。试想,一个内部满是尔虞我诈阿谀奉承、员工成天想着攀权附势为己谋私的企业怎么能做到行业的龙头?恐怕连在市场立足资格都没有,更别说做强做大了。
在小说人物形象的整体塑造上值得一提的是小说中的人物关系。小说的故事往往是从人与人的相遇开始的。相遇可以是初次见面也可以是久别重逢。这部小说的故事就是从孟语和唐晶晶的重逢开始的,由此逐渐引出大学、职场、家庭等各个场域的人物以及各种人物之间的关系。总体上这部小说的人物关系包括同学关系、同事关系、家庭关系等都处理得较为成功,人物与人物的各种交集使得整个小说贯通起来,小说的情节也由此跌宕起伏妙趣横生,因而具有很强的可读性,甚至很多人物串成了关系长线,看似不搭边的也有着各自的关联。这部小说的人物关系就好像一棵繁茂的树,由根生干,由干生枝,由枝生叶,由叶生花,既旁逸曲折又浑然一体。但是,这棵树上也有不少“闲枝散叶”。在小说中有的人物关系刻意搭线的痕迹很重,例如黎君与卫东权、李可欣与夏天映、肖雪曼与颜一鸣,这些人物关系的支线大多莫名其妙没头没尾,在小说中没有一点铺垫就突然产生交集,而之后又没有了下文。这类人物关系处理不好非但不会增强小说的故事性相反会有损小说的整体性结构。故而就像树木需要修枝剪叶一般,不必要的人物关系线索当弃则弃。
(五)
对人的刻画描写,在文学中不仅仅是作为一种工具,一种手段,同时也是文学的目的和任务所在。小说人物往往融入了作家的美学理想和人文精神,作家对人的看法以及对人的塑造都连带着其对生活生命的认知与思考。从小说人物形象的塑造就可以看出作者文化思想与艺术本领的高度。成功出彩的小说人物既源于于生活却又高于生活,既具有代表性又具有普遍性,既是他自己又是你与我。为了写故事而写人的小说终会落入窠臼,故事从人而来,写好了人,好得故事也就自然产生了。
《恰似花落几时休》在写人上自有其独特闪光之处,然而其存在的问题,尤其是人物成长与主体失落的问题仍不可无视。怎样摆脱滥俗的小说套路,让小说人物真正立起来,让小说故事真正好起来,让小说真正与现实生活接壤,还需作者在创作过程中继续克艰排难上下求索。
参考文献:
[1]钱谷融.论“文学是人学”[J].文艺月报,1957.05.
[2]巴尔.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M].谭君强,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3]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全集(第9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4]福斯特.小说面面观 [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
长篇小说《恰似花落几时休》作者简介:
严腾飞,江苏扬州人,毕业于北京语言大学
现为江苏邗江政协委员,邗江作协会外联部长兼常务理事,《阶梯阅读写作》教材编写人,已出版长篇小说《十年一觉谁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