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娟
陕西西安 710065
身处秦岭蓝田山村的老家,即使在夏天也依旧吹拂着清凉的风,溪水潺潺,唱着清新欢快的歌谣。放眼望去,山村里金色的阳光流淌在一汪青翠的绿色里,农家人踏着晨曦,扛着锄头行走在田间地头,孩子们跟着吃草的牛羊漫步在草地上,或躺在滚动着露珠的草叶间,顺手拔下一根嫩草,放入嘴巴里轻轻咬着,让清甜的草汁流进稚嫩的唇齿中。
遥记山村的老家,我爷奶住的房子是石头垒成的墙体,外边糊一层黏土,房顶用石片整齐叠加铺展密实,再铺上厚实的毛毡,这样的房顶就不会漏雨了。房屋的大门是山里寻来的树木制作而成,而木质的大门经过岁月的侵蚀早已褪去最初的纹理,露出陈旧的灰黑色,门上贴着的门神和“富贵吉祥”寓意的对联也依稀褪去了红润的色泽。房中有一张陈旧的八仙桌,供有灶神,香炉里升腾着袅袅青烟,一些贡品摆放在桌子上。正屋中有用石头和土胚砌成的土炕,铺着农家人自己纺织的土布。
厨房的门边堆放着劈好的劈材,那是爷爷从山里寻回来的树桩和枝干,然后用斧头砍成细细的木条,堆放在厨房门边的墙角处,好供奶奶随手取用。奶奶坐在灶台前,不断地加入劈材,再用竹扇子在炉子的风口处扇火。记得当时偶尔才有卖煤的大叔拉着一架子车的碎渣煤,挨家挨户的叫卖。奶奶每次都买上一些存留着,并不经常用。我习惯趴在厨房的门边看着奶奶在土灶的一口大锅里熬煮饭菜,哪怕是奶奶随手在屋前的小菜园子里新采摘的一把青菜,几根黄瓜,一些辣椒,都会在奶奶的大锅里变成美味佳肴。
我最喜欢在奶奶做饭的时候跑到房前的大土坡上,去望洒满晚霞的天空,自家的房顶上耸立的烟囱里,会冒出缕缕的炊烟,山里的风总是很顽皮,将那些炊烟吹拂的歪七扭八,像神话里的青蛇和白蛇扭动着婀娜的腰身,又像腾空的白凤凰直冲云霄,总是引得我胡思乱想,以为会遇见什么神仙。
小屋的后面种植着几棵蔷薇,它们的蔓藤沿着墙身攀岩成一片绿色,远远望去,就像碧绿的波浪,在风中翻滚出层层浪花。清晨的露珠会凝结在叶尖和花瓣上,不时地滴落一滴,仔细看,里面还有彩虹的色泽,在阳光的照耀下,流光溢彩,璀璨妩媚。远处的青山连绵不绝,一只飞鸟从山那边飞来,在蓝天白云间洒脱的飞翔着,时不时传来清脆的鸣叫。
记得童年的我在蓝田老家最喜爱村口那个戏台,那里演绎的秦腔铿锵有力,豪迈雄壮。父亲给我说过,他参与过这个戏台的建造,当时农村兴搭建戏台,为了丰富农家人的生活,也为了给农闲一个娱乐活动的地方,于是村里就号召集体搭建这个戏台,村里的村民自己充当木匠和泥匠。
因为老家置身秦岭山脉,于是就地取材,在山里找来木头,拌上泥沙,垒上河沟里的石头,进行夯筑,上面架起木头人字梁,盖上瓦片,一个戏台就搭建好了。
正是因为父亲参与过戏台的搭建,对于这个戏台就特别有感情。记得父亲总喜欢拉着我去看戏,当时是村民自己演,行头和道具也都是自己想办法打造的。记得那时我和父亲听的是《红灯记》,小小的戏台就挤满了村民。我个子矮,挤在人堆里看不见,只能耳朵听,当我听到洪亮的唱腔,心里那个急呀,于是使劲拉扯父亲的裤腿,父亲就笑呵呵地将我架到脖子上,这样我就比旁人高了一截子,自然看得清楚。
后来村民的生活富裕了,这个戏台也就不常用了,但是父亲还是经常念叨那个戏台,怀念昔日的热闹场景。
那里投入了父亲建造的汗水,那里藏匿着父亲无限的快乐,那里有父亲深爱的秦腔,那里也藏着我坐在父亲肩头的喜悦和自豪。
如今,我和女儿都喜爱听父亲讲述和秦腔有关的故事,当年的秦岭山村,青山环绕,绿水绕岭,却也山路难行,更别提山间的野兽出没,这些是阻挡不了戏迷们的热情,多少人翻山越岭而来,只为了看一场乡间的戏曲;多少人踏着夜色而行,只为了听一听秦腔吼起来的悲苦之音。据父亲回忆,当年那么多人分明生活艰难而食不果腹,却在秦腔面前显得慷慨大方,那些彩红、被面像五彩的虹,抛洒在演员的戏台上,赤橙黄绿的色泽,将舞台渲染的流光溢彩。这种“搭红”的风俗将梨园风情演绎的喜庆热闹。
乡间的戏场子,在父辈的回忆中,带着奇妙的色彩。很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乡亲,劳累了一天,晚间赶往乡村搭建的戏台子,只要一看见吼得红赤白脸的戏曲人物,听到破空而出的大吼大唱,心里就特别舒坦。这样的秦腔,是乡亲们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是农忙后过足戏瘾的好时光。秦腔就像一杯粗犷烈辣的酒,带着厚重、甘苦之味流淌进村民心间,带着被撕扯出来的苦音,从饱含沧桑的韵味中透出浸入骨子里的质朴憨厚。就像贾平凹文字中描写的:“广漠旷远的八百里秦川,只有这秦腔,也只能有这秦腔,八百里秦川的劳动农民只有也只能有着秦腔使他们喜怒哀乐。”面对父辈当年的悲苦磨难生活,经历了自然灾害和贫穷,却依旧乐观进取,坚韧不屈,这也归功于秦腔的魅力,传唱在大苦大乐的秦地,是秦川乡村民众的天籁、地籁、人籁共鸣的大型交响曲。
在我家附近有一棵大槐树,粗壮的树干我怎么抱也抱不住,仰头望去,树枝树叶像大伞一样铺展开来,浓郁的苍绿间漏出点点璀璨的阳光,能听到婉转悦耳的鸟叫声,却始终无法从浓密的绿色里寻找到鸟儿灵动活泼的身姿。夏天的树干上会爬着一只或两只幼蝉,正在努力褪去坚硬的壳,背部裂开的那道缝隙里,有一个小小柔柔的身体正在奋力挤出来,先是身子,然后是翅膀,接着是腿脚。我们看着那皱巴巴的翅膀在温柔的山风中轻轻舒展,最后变成精致透明的丝绢绣满细腻的纹路,那样的蝉就像从梦幻王国逃逸出来的小精灵,亲吻了槐树苍老的树皮,然后伸展翅膀,飞往绿色的国度,在翠玉的宫殿里,孤傲清冷的唱歌。
夏日的夜晚,山村村口大槐树的树冠上会披挂金红的霞衣,树下洒满晶莹的露水。孩子们忙着捉虫子,几只咯咯叫着的母鸡和雄赳赳的公鸡一直跟在孩子的身后,它们一边打闹,一边抢食孩子手中的虫子。树下会有很多的昆虫,有的蹦跳着,有的飞舞着,有的唱着小夜曲,那虫鸣更像戏台上清唱的戏曲,或拉响的板胡声,更有飞舞着水袖,炫舞着彩裙的,在舞台上曼妙的飞舞,这样的夜晚会洒满璀璨的星星,一轮弯弯的月亮轻轻荡起船桨,将农家的梦境带进莹润柔美的乡村夜色间。远山的身姿让农家媳妇用一双巧手剪成精美的剪纸,悬挂在大槐树的身后,被流动的云层掩映的朦朦胧胧,再剪个红艳艳的朝阳挂在东方,就可以唤醒新的一天,槐树会摇起苍翠的手臂,轻拍树下贪睡的孩子们的身体,脚下滑落的是摇了一夜的草编蒲扇,一只翠绿的蚂蚱,正站在上面,挥胳膊踢腿的,好似做着山村特有的早操。
每到夜晚,大槐树下会围聚很多村民,扯起嗓子吼上几段秦腔,也有人拉起板胡,奏出凄苦哀怨的曲调,这样的唱野腔又会吸引更多的观众,于是叫好声,跟唱声此起彼伏,看着他们陶醉的模样,就像喝了一大碗的红高粱酒。
记得有一年跟随着父亲行走进秦岭山脉,望见山腰处,绿树成荫,隐约可见农家人粗犷豪迈的身影,一曲悲壮肃杀的秦腔之音传入耳膜,秦声秦韵回荡在苍茫旷野间,震撼着归乡之人的心灵。父亲的眼里充盈着泪水,对着群山亮起了嗓子:“滴血认亲害百姓,年迈苍苍到老境,寻子不见放悲声,到处找寻无踪影,莫非他渡河回韩城,叫声天佑将父等,我不避艰难往前行。”带着黄土味道的乡音萦绕着青山碧水,年迈的父亲好似回到青年时代,掰着饱满的包谷,扬着金色的麦粒,满心欢喜地吼起激昂粗犷的秦腔,乡音滚滚,滚动成圈圈厚重的年轮,历经风霜而乡音不改,人却远离秦岭山脉,去做了城市的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