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汇洲
（湖北省社会科学院 430077）
“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术也。”《汉书·艺文志》中的这段话，是对道家思想来源及其特点的权威性的解说。所谓“史官”，即周王室的“官学”。《庄子·天道》云：“周之征藏史有老聃者。”朱熹《答注尚书》则说：“盖老聃周之史官，掌国之典籍、三皇五帝书，故能述古事而信好之。”老子从事史官之职的官学背景，对其思想形成必然会产生深刻的影响。《庄子·天下篇》说：“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此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让老聃、关尹等人“闻其风而悦之”的“古之道术”究竟是什么呢？庄子没有直接给出答案，但却指出了早于老子道家之前“古道术”的存在。《淮南子·缪称训》说：“老子学商容，见舌而知守柔矣。”可见在老子之前，“守柔”思想就已经存在了。事实上，我们在老子之前的官学资料中，确能找到老子思想的源头。如《老子》“贵柔守雌”思想，在成文于春秋或之前的《金人铭》中有所体现：“执雌持下，莫能与之争者。人皆趋彼，我独守此。”“夫江河长百谷者，以其卑下也。”老子以柔克刚的思想，在商周官学思想中也有成熟的表述。如《老子》第三十六章：“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表述相同的文字见于《周书》。《战国策》引《周书》作：“将欲取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韩非子》引《周书》作：“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将《老子》与《周书》相比照，会发现《老子》对《周书》的思想有直接的继承。
班固“道家出于史官”的论述，长期影响着人们的思想。但随着越来越多的出土简帛的问世，人们越来越相信，道家学说还有一个比较大的渊源，那就是楚族的“族学”渊源。徐文武在《楚国思想与学术研究》中认为，从思想层面来看，道家思想体系中的核心因素，与宇宙意识的丰富，生命意识的觉醒，以及阴阳学说成为普遍的社会意识有着密切的关系。宇宙意识、生命意识和阴阳学说构成道家思想体系形成的主要思想背景。这些因素都与楚之族学紧密相连。
早期道家的创始人老子和道家思想集大成者庄子，都有楚族血脉。老子在先秦文献中称“老聃”。 老聃为老氏，名聃。老氏出自楚祖老童。《风俗通义》云：“老氏，颛顼子老童之后。”“老童”在《史记·楚世家》记作“卷章”。“卷章”是“老童”二字的讹字，两者因字形相近而致讹。《史记·楚世家》说：“高阳生称，称生卷章，卷章生重黎。”认为“卷章（老童）为高阳（颛顼）之孙”。二者所记虽在辈份上有出入，但可以肯定的是，老童是颛顼之后，也是楚人的先祖。在战国楚简中，多次出现“老童”之名，且冠以“楚先”二字以示尊重，如包山楚简第237简：“举祷楚先老童、祝融、鬻熊”。望山楚简、新蔡楚简亦有相同的记载。而庄子为楚公族之后，前人早有定论。唐人林宝《元和姓纂》卷五云：“芈姓，楚庄王支孙，以谥为姓。楚有庄周。”南宋学者郑樵在《通志·氏族略》中说：“庄氏，芈姓。楚庄王之后，以谥为氏。
楚在大儒曰庄周，六国时常为蒙漆园吏，著书号《庄子》。”老子、庄子皆有楚人血统，他们在成长过程中，接受楚族的“族学”内容，应占有很大的比重。正是这种血缘关系，使道家思想与楚文化之间，存在着密切的关系。
楚人强烈的宇宙意识源于楚先祖的“观象授时”的天文实践活动。楚祖祝融通过观象授时，创立了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天文学知识体系。《左传·昭公二十九年》：“火正曰祝融”，《汉书·五行志上》：“古之火正，谓火官也，掌祭火星，行火政。”《国语·郑语》记：“夫黎为高辛氏火正，以淳燿敦大，天明地德，光照四海，故命之曰‘祝融’，其治功大矣。”《国语·楚语》记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火正黎司地以属民。”祝融的神圣使命是先“司天”，后“司地”，经由“司天”实现“司地”。在“司天”的过程中，会探究宇宙的本源和本体，在“司地”的过程中，则会思考如何重建社会秩序。由天及地，由宇宙及社会，久而久之，经过漫长的积淀，自然就会形成“推天理以明人事”的思维方式，最终定型为楚人的思维特点。描绘在曾侯乙墓出土的漆木箱盖上的二十八宿图，是目前所发现的世界上最早的记录二十八宿的天文图。随国是楚国的属国，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楚人的天文学成就。
楚人先祖祝融“观象授时”的天文实践活动，极大地丰富了楚人的宇宙意识，使楚人对宇宙的生成、构成及其运行规律，宇宙与人的关系等问题，有了更多的哲学思考。楚人的宇宙意识，是道家包括“道”这一范畴在内的核心概念的重要源泉。楚人在对天体的长期观测过程中，产生了“道”创生万物的观念，从而否定了神创造万物的传统观念。楚人宇宙意识中有“天人同构”的观念，认为人是宇宙万物的一部分，从而把宇宙与人类看成是一个统一的整体。道家把这一意识上升到哲学高度，产生了“天、地、人一体”的天人合一观念。在这一观念的影响下，形成了“推天理以明人事”的思维方式，强调人类的发展要符合宇宙的发展，要以天道自然的规律指导人类的行为。从某种意义上说，“道”是楚人宇宙意识的升华和对宇宙意识进行的哲学总结。老子哲学体系的思维特点也是“推天理发明人事”，这一思维方式应该是继承了楚族的思维方式。
也有学者认为，道家学说渊源于鬻熊。鬻熊本为楚君，居丹阳。商末入周，为文王师，“坐策国事”。《史记·楚世家》载楚武王说：“吾先鬻熊，文王之师。”其子熊丽继为楚君，以鬻熊的熊为氏。随鬻熊入周之子则以鬻熊的鬻为氏。鬻熊死后继承鬻熊之职而仍称鬻子，故后世所传《鬻子》之书有鬻子答文王、武王、成王问。清严可均认为“非专记鬻熊之语，”“古书不必手著，《鬻子》盖康王、昭王后，史臣所录，或鬻子子孙所记。”而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汉书·艺文志》“记《鬻子》二十二篇”为道家类著作。该书已残，仅存一卷（或分成上下2卷），《列子》、《新书》等古籍亦可见到些只言片语。从《鬻子》的残文及有关古籍的引文来看，《鬻子》一书的思想成就表现在，最早奠定了道家的自然观。《鬻子》认为，道是自然存在的，并且不停地变化着，不可察觉，就像“（万物）动转亡已，天地密移，畴（谁）觉之哉？故物损于彼者盈于此，成于此者亏于彼，损盈成亏，随生随死，往来相接，间不可省，畴觉之哉？凡一气不顿进；一形不顿亏，亦不觉其成，亦不觉其亏。亦如人自艺至者，貌、色、智、态，亡日不异；皮肤、爪、发随世随落，非婴孩时有停而不易也。间不可觉，俟至后知”（ 《列子·天瑞》引）。《鬻子》对道的抽象程度，已经涉及到宇宙本体论这个哲学范畴。同时也认识到，宇宙间万物、天地、人体都是运动变化着的。《汉书·艺文志》将《鬻子》归入道家，说明自汉代开始，人们就注意到了《鬻子》一书与老、庄哲学之间的密切联系。也有学者将《鬻子》称为“前道家”。
先秦道家思想，是一个宠大的思想体系，其核心就是“道”这一哲学范畴。“道”是天地万物的根源和基础，又是统领、支配天地万物和人的总规律、总法则：“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道者，万物之所由也”。由于“道”是天地万物的根本规律，故人类必须循道而行：“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也，德之贵也，夫莫之命而常自然”；“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尊道”而“不敢为”，不是无所作为，而是顺应自然规律，不强作妄为，以求达到“无为而无不为”的效果。道家思想在发展过程中，由于认识的侧重点不同，产生了分化，出现不同的流派以及重要的代表人物。其中，老子被公认为是道家的创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