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逝者的记忆

发表时间:2020/12/11   来源:《文化研究》2020年9月下   作者:陈德胜
[导读] 父亲逝于上世纪末的冬天。临终时,他的嘴没有闭上,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

石家庄军休一所   陈德胜

        父亲逝于上世纪末的冬天。临终时,他的嘴没有闭上,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但是死神却抢先了一步,只能在让人们推测父亲未尽的遗言。大夫说,父亲死于肺心病后期的窒息,到死也没有呼进一口完整的气。但我一直相信父亲有话要说,他是否要对坎坷人生不尽的回忆做一评断,是否埋怨命运安排他的不公是否忏悔一片孝心换来的遗憾……没有人知晓。我想,也许父亲在灵魂迷离的瞬间,曾痛苦地回忆过他的过去,感悟他的付出。
        父父辈辈生存的黄土赐予父亲安息之地,父亲带着人世间的沧桑,安静于漆黑的冥界。死后守在了他羞于相见的祖母身边。一切又重新开始,父亲远行的魂灵将与先逝者团聚九泉之下,诉说着相见后的辛酸往事。过去了,一部家族浑浑噩噩的历史;过去了,一段父亲创造的孝心感天的记忆。只有我,痛心地徘徊于父亲的坟冢前,用心呈给逝者留给生者不可挥灭的记忆。
        一切都在消逝的记忆中凝聚,一切又在凝重的历史中开始。1939年春天,大运河津南沿岸,一户贫苦人家传来了一声男婴的啼哭,给饱经风霜的一家人重燃了活下去的希望。五十多岁的父亲坏抱着自己的孩子,像抱起了十世单传的救世主,长长地凝望,久久地流泪。身边的三个女儿兴奋地互相传抱着几乎可以当她们的儿子的弟弟。一家人因为这个男婴的降临重新憧憬未来。一晚上,那盏油灯影影绰绰地燃到了黎明,光亮驱散了一家人多年积郁于心的阴霾。一个预示着家族延续的春天来到了……
        这是父亲生前向我娓娓道来的他降生情景,他的想象来自他的父母。父亲一说起他的出生,竟然激动地整夜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他说起凄惨的家史,总要抹上沉重的一笔,无比悲切的氛围常常使他无法抑制失控的两行浊泪。他用跨越时空的情感交融,带我回到了那个伤感的年代……
       上世纪三十年代,津南运河沿的劳苦大众和苦难中国一样经历着民不聊生的凄惨命运。我的家族除了受天灾的折磨外,还接连不断经受了绝无仅有的人为灾难。这给一个家族很致命地打击.起初,祖父以自己的家业为荣——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还有两个儿子。这无疑是一个不小的家庭,儿女们尽管让祖父、祖母很累,但是很安心。长子已经娶妻生子,次子还在少年的年轮里无忧无虑的奔跑。虽然老百姓在日寇制造的兵荒马乱中艰难地生息,祖父却因为他的保长身份,在多子多福中享受着清苦的天伦之乐。
      谁也没料到祸从天降,祖父的长子逃荒落入鬼子的魔掌,几颗罪恶子弹结束了他的生命。一家人在雨涝的坑洼地寻了多日也没有找到他的尸体。只在泥泞的水洼地里,祖父拾得了祖母为他亲手缝制的腰带。全家人握住腰带痛哭不已。哭过之后,长子的腰带成了墓中的随葬物代表他入土为安。长子媳妇抱着襁褓中的孙子远嫁他乡,杳无音信,她带走了一家人的血脉。至今,流淌着家族血液的孩子也不知延续了谁家的香火。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不幸之神总是在痛苦的家族里不期而至。几年之后,祖父的次子欢呼雀跃地去大女儿家玩,早晨去时还是活蹦乱跳的顽童,晚上却僵硬成了一具尸体。大女儿说他死之前一直喊头痛。家人很快从郎中那里得到了明证,次子死于急性脑炎。当时,这是不治之症。他死时才十三岁——西方人认为不吉利的岁数。
        两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使祖父、祖母近乎崩溃。父亲说,祖父自从没有了两个儿子之后,目光呆滞,木讷得像一根腐朽的枯木颓唐不堪。祖母也由于巨大悲痛差点随儿子而去。
        两座孤独的坟茔立在运河沿的大堤下,两个孤魂相依在一起。两座坟冢茕茕孓立,形影相吊。他们死后没有女人陪葬,按照乡约无法进祖坟。祖父亲自为早逝的儿子守灵,直到次子入土几天后,人们还见到他在坟冢下恍惚的身影。祖父到了年过半百的年纪,没有了两个儿子,他时常在众人面前悲叹,自家的香火将从他这一代熄灭。那时,祖父作为保长,生性耿直的他凡事爱较真,得罪了不少村里人。人们怀着各自复杂的心态,面对着祖父家业的衰败。一些心怀叵测的人暗自窃笑祖父家境的不幸,他们诅咒祖父失子实为天意的安排。
        谁也没有想到年过半百的祖父老来得子,父亲的出世使那些心怀鬼胎的人震惊不已,击碎了他们幻想祖父家境破灭的呓语。吃惊过后,他们慨叹年过半百的祖父居然还有不竭的魔力。可是这也是天意!那些人见证了祖母十月怀胎到一朝分娩的变化,父亲的出世确实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狂喜的祖父仰天长叹:天无绝人之路,天无绝人之路啊!那个春天,人们看到祖父习惯了忧伤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温馨,一家人像庆祝过年一样祝福着一个时代的诞生。父亲的出生无疑开天辟地地改变了一个家族的命运。
        可是,灾难永远让人措手不及,让一家人重新经历起由大喜到大悲的嬗变。祖父做好为父亲周岁庆生的准备时,死神却又偏偏在这个喜庆的日子里光顾了。父亲患上了热疹,无法言表的他只能用撕心裂肺的哭声表达他的痛苦,向一家人诠释着病痛的折磨。父亲哭了三天后,再哭已没有气力,他憋得酱紫色的脸和发烫的额头预示着死亡将临。
        祖父没想到苦命的孩子只有一年的相遇相逢,一家人抱着奄奄一息的父亲走向乱坟岗。墓穴已经挖好了,那个即将吞噬家族希望的坑就像一个无底的痛苦深渊,即将埋葬一个家族多年来的血泪。祖父、祖母无泪,他们的泪水早已哭干了。他们为家族繁衍生息的希望行将破灭,他们做好了在余年相濡以沫支撑凄凉生活的准备。祖父、祖母没有给父亲像样的陪葬物,他们把连日来哄父亲玩的一块土豆带来,那块已经摸得泛青发亮的土豆将伴着父亲入土。祖母紧紧拥着父亲,她想再喂父亲最后一口奶,做父亲的母亲,她还没有做够。当她凝望着父亲是否能有生的奇迹时,她忽然惊奇地发现父亲的眼睛微弱地睁开了,那是小生命对人世间生的眷恋。祖母欣喜若狂地惊叫,又欣喜若狂地跪在地上喜极而泣。老天爷,他还活着!祖母高喊着。她向上苍磕了三个头,感谢上苍在最后一刻睁开了眼,挽留了一个让家族赖以寄托的生命。
        父亲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却落下了从小气喘的顽疾。父亲说,那是内火烧坏了他的支气管,病灶从此难以根治。父亲的一生,哮喘一直陪伴着他。
        父亲说,一生中他最难忘的是一家人对他生命的守卫。父亲从死亡线上返回时,一家人对他宠爱有加。祖父有先见之明,他知道那些他得罪的人一直嫉恨父亲的再生。他从他多年潜移默化的意识中,觉察到他们可能伸向父亲的罪恶黑手。


很长时间,祖父从来不让父亲单独出去玩,每次出去都必须有祖母如影随形。村里人经常看到小脚的祖母和年幼的父亲玩耍,那是村里人不曾多见的舔犊之爱。为了父亲的安慰,倔强的祖父还经常召回三个已经出嫁的女儿轮流照看父亲。他们再也不能失去了,他们已失去的太多了。他们要为一个家族守卫延续生存的希望。
        直到父亲成了家,他们才完成了对父亲的守卫。那时,新中国的阳光已经来到了人间。祖父已进入古稀之年,身体每况愈下。病中的祖父常常看着父亲痴痴地笑,他临终前说他竭尽全力守卫住了一个家族的兴旺。
        1963年,祖父带着传奇悲壮的一生溘然长逝。父亲哭的死去活来,他从来到人世间起,不幸的家族经历使他一直享受了祖父浓烈而又持久的溺爱。他可以用他成家立业来告慰父亲,这也正是祖父临终前看到的最欣慰的结局。祖父临终时没有忘记运河堤下的两座孤坟,父亲的两位兄长始终没有圆满地进入家族墓地。他留给了父亲未完成的重托。
        祖父走后的第三年,一场风云突起的红色风暴荡涤了中国大地,这场风暴来势凶猛。不久后,曾因盗窃被祖父斥责过的王树森成了革委会主任,部分因有恶习与祖父生前有积怨的人摇身一变成了红卫兵积极分子。混淆黑白的运动把民风朴实的村子搞得乌烟瘴气。与祖父旧时供职健在的同龄人被批斗游街。父亲意识到,祖父的死是一种解脱,否则他耿直的品性,羸弱的身躯根本抵挡不住这场旷日持久的运动。
        父亲震惊了。在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中,祖父的名字赫赫入目,死了的祖父也逃不过活人杜撰的无端攻击。更让一家人震惊的是:革委会主任王树森叫响了父债子还的口号,煽动人们与祖父为敌。父亲还要为祖父承担罪过。
        那个晚上,思索了半夜的祖母带上父亲,拄着拐杖,迈开小脚,步履蹒跚地叩开了王树森的大门。母子俩避开了人们的视线,给王树森带来了份量不轻的礼物。王树森当面斥责母子俩大搞不正之风,可最终还是收下了。从此以后,给王树森送好处成了家常便饭。只要他开会时一提起祖父,这种不得已的交易就会秘密地进行。
        父亲最终逃过了父债子还的株连。可是,接下来平坟运动又使他惶恐不安。革委会掀起了公墓化的行动,要废弃各个家族的墓地,统一集中安葬。霎时间,一股浊流冲击了各个家族的墓地,祖父安息的地方也被挖的千疮百孔。红小将们打着公墓化的旗号,破坏墓地,砸碎墓碑。父亲看着祖父一片狼藉的墓地痛心疾首,显然红小将们已被别有用心的人私下授意,借公墓化这阵风,伺机报复故去的祖父。这个世界都不让逝去的人安宁!
        父亲想起祖父多年来对他的大爱,心都碎了。经过几夜无眠的琢磨,父亲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一个月黑风高的黑夜,父亲小心翼翼地独自出行,挖出了祖父的骸骨用麻袋装好,转移到自家菜窖。为了掩人耳目,他又堆垒起祖父的假坟。父亲相信那一夜除了风声相伴外,没有人看见他,夜幕遮掩了他的企图,一切都很顺利。
        父亲和我谈起那个夜晚时,还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他说,为了使祖父的尸骨逃过一劫,他没有把事情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的母亲和祖母。父亲还说,是祖父多年非同寻常的养育,使他必须豁出去用诚挚的孝心完成这一次使命。
        藏在菜窖里的骸骨一直是父亲的不安,这种不安伴随着顽皮的二哥无意间发现而愈发强烈。父亲的不安变成了巨大的恐慌,他惧怕二哥泄露天机,使得祖父的冤家罗织罪名加害他和这个家庭。父亲采取了强硬而又恐吓的手段严禁二哥说出实情。
        又一个深夜,父亲悄悄地把祖父的尸骨埋在了两位兄长的坟前,做好了标记。父亲想,这场浩劫迟早要过去,他盼望祖父的尸骨多年之后能重返安息之地。父亲两位不幸的兄长和他们的父亲,因为不幸而相聚,又因为不幸而相依相伴地度过了艰难岁月。父亲想:有了祖父一直惦念的两个儿子陪伴,那段风声鹤唳的岁月,祖父不会孤单。
岁月洗涤了人们自行泛起的沉渣,十年浩劫转眼成了人们诘问反省的过往云烟。父亲不知多少次来到大堤下,以悼念两位兄长之名为祖父烧纸问安。他一直坚守着多年来从未说起的秘密。这种缄默直到        1984年祖母去世时才被打破。祖母活了89岁,那是长寿的年纪了。父亲把对祖父未尽完的孝心,都转移到祖母身上。祖母直到临终时,还不断念叨父亲的孝顺。为了合葬,父亲理所当然地说出了祖父的真正安息地和那段尘封已久的往事,人们都为父亲的一片孝心感动得涕泪横流。父亲能做的是赶快把祖父的骸骨取出与祖母合葬,这是父亲多年来的夙愿。
谁也没料到事情总是在戏剧化捉弄人,历史有时像魔鬼一样。被父亲亲手埋葬的祖父骸骨踪迹皆无。父亲找到了做过记号的砖头,却没有找到一块骸骨。父亲动用了大量的人力,周围被挖的一片狼藉,还是一无所获。
        父亲最后带着深深遗憾长跪于祖母的灵前,久久不起,持久的悲恸几乎把父亲击倒。祖母只得独葬于家族墓地,合葬墓里还有一块刻着祖父名字的砖头,父亲用了不得已的方式让老两口重逢。历史制造了一个家族始终难以破解的悬案,让父亲的孝心变成了残酷的回报。以后,父亲又陆陆续续找了几年,终究希望化成了灰飞烟灭的泡影。
        父亲冥思苦想着移葬祖父的那一夜。他说,那一夜确实看不见月亮,有很大的风,没有一个人。但是父亲还是怀疑有人跟踪,做了伤天害理的勾当。他罗列了好几个偷掘祖父骸骨的对象,包括革委会主任王树森。但这只不过是父亲的猜测而已,没有任何证据。
        这个巨大的悬案一直把父亲搞得疲惫不堪,他不止一次地猜测、找寻、祈祷、倾诉、流泪。直到临终时,父亲说了许多漫无边际,零零碎碎的话。他说他羞于在九泉之下和祖父、祖母相见,更羞于埋在祖母的坟前。他又说,他走了之后,要我们晚辈多到运河堤下烧纸钱,告慰祖父的在天之灵,让祖父原谅他尽孝的失误,原谅他没有实力实现让两位兄长进祖坟的愿望。他还是没有说完他想说尽的话,张着嘴离开了人世。
        我们在世的一代,长跪于父亲的坟前,怀着炽热的情感审视父亲,凝望家族历史。我们要掏出真心来告慰家族,家族里出现了一位伟大的父亲,用他的诚心传承了万善孝为先的箴言!祖父不应有憾,他用毕生的大爱保全了家族的延续,培育了伟大的父亲;父亲不应有憾,他用冒死之举,践行了中华传统孝道在家族中的传承,给我们留下了永久宝贵的财富,永远熠熠放光的人生真谛。
        茫茫大地,悠悠原野,将始终见证着先辈们旷世永久人间真情。

投稿 打印文章 转寄朋友 留言编辑 收藏文章
  期刊推荐
1/1
转寄给朋友
朋友的昵称:
朋友的邮件地址:
您的昵称:
您的邮件地址:
邮件主题:
推荐理由:

写信给编辑
标题:
内容:
您的昵称:
您的邮件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