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庆珍
山东省青州实验中学 山东青州 262500
内容摘要:
《在酒楼上》是鲁迅先生于一九二四年二月十六日创作的短篇小说。小说采用封闭的对话形式,借心灵不同侧面的自我对话,在相互驳难中挖掘出“灵魂的深”,表现了“五四”运动落潮后,在旧的已经打碎,而“新的”还没有建立的新旧交替时期,中国部分开始觉醒的知识分子,感受到了理想不能实现的绝望,在苦闷彷徨中挣扎的困境。文中两个主人公——“我”和吕纬甫,都曾脱胎于新思潮,步入中年后却都成了那个时代的“多余人”。读《在酒楼上》,我们能强烈的感受到鲁迅先生对知识分子在反封建斗争中勇敢精神的肯定和对于他们妥协,消沉,落荒的惋惜,感叹!
关键词:《在酒楼上》 吕维甫 知识分子 苦闷 挣扎 清醒 希冀
《在酒楼上》是鲁迅先生的一篇重要作品,被周作人誉为“最富鲁迅气氛”的小说,是辛亥革命后以及“五四”运动落潮后中国知识分子精神面貌的写照。
《在酒楼上》的主人公吕纬甫,当初曾以反封建战士的英姿现身,曾经是一个很激进的青年,他在求学时和同学们同到城隍庙去拔过神像的胡子,还因为激烈地争论改革中国的方法“以至于打起来” ,当年在与同学争论改革中国方法时,他若不是对自己的主张十分自信,是不至于与同学打起来的,而这“打起来”,正表明了他的激情升腾到了何等狂热的程度。然而,中国是一个“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动,能改装”(《坟? 娜拉走后怎样》)的国度,封建势力可谓异常顽固、异常强大!吕纬甫在屡遭挫折后变得一蹶不振,由于“心死”而背弃了原有的理想和斗志,过分的失意使他堕入颓唐,变得苟且偷生,浑浑噩噩。
青年吕纬甫和“我”一起当教员时,教授的是“ABCD”,而现在为了糊口而不得不违反自己的意愿去教给孩子们充满了封建毒素的《女儿经》之类的东西,依然是“子曰诗云”,“连算学也不教,不是我不教,他们不要教”,“他们的老子让他们读这些;我是别人,无乎不可的”。当年的一腔热血已变成了满腹无奈和随便。在令人窒息的黑暗势力前,既无力改变社会现实,也无力改变人们守旧的思想,就只能随遇而安了。如今他觉得做了一些事都无聊,人也变得麻木,正如他自己说:“这些无聊的事算什么?只要模模胡胡”,“这些无聊的事算什么?只要随随便便,……”这是他的人生行动在失败后消沉、颓唐的具体体现。在短短一席交谈中,“无聊”一词吕纬甫共说了六次之多。另外吕纬甫的话中还有几个高频词:“敷敷衍衍”、“模模胡胡”。 我们看小说在临近结尾时的对话:“那么,你以后豫备怎么办呢?” “以后?——我不知道。你看我们那时豫想的事可有一件如意?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连明天怎样也不知道,连后一分……”这段对话可以透射出当时知识分子的一种普遍心态,就是碰壁后的迷茫。知识分子在觉醒后却找不到出路,处处碰壁,不知该向何处去,只留下了苦闷,彷徨和迷惘。
吕纬甫这种转变无疑是非常可悲的事,他由一个激进者而退化为一个落荒者了,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从吕纬甫的遭遇和他对现实的态度,可以看出中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身上的弱点,正如鲁迅在《两地书·二九》中所说:“中国青年中,有些很有太‘急’的毛病……因此就难于耐久(因为开首太猛,易将力气用完),也容易碰钉子,吃亏而发脾气。”小说中有这样一段吕纬甫的自白“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又不料你也回来了。你不能飞得更远些么?”这一细节活画了他对自己人生轨迹的回顾,表现了人生境遇的不如意和无力改变社会现实而又回到原点的苦闷。
但吕纬甫并非是一个不清醒的人,那段关于蜂子或苍蝇飞旋的话,是他苦痛心灵的形象化表白。他显然是不满于这样的人生的,但他的人生却确实是一种蜂子或苍蝇飞旋似的悲剧,然而他又不得不像蜂子或苍蝇似的盘旋回来。他说的很痛心,却也很实际,是他对自己人生的清醒认识。吕纬甫与“我”一样,都是鲁迅先生在《〈呐喊〉自序》中所形容的“铁屋中的清醒者”。他们都有过“毁坏这铁屋的希望”。然而当希望破灭后,他们的清醒,便成了痛苦之源。因而他感到不安,思想中不无自责。在他讲完了给小弟弟埋葬的故事后,接着又说了这样一番话——
“阿阿,你这样的看我,你怪我何以和先前太不相同了么?是的,我也还记得我们同到城隍庙去拔掉神像的胡子的时候,连日议论些改革中国的方法以至于打起来的时候。但我现在就是这样了,敷敷衍衍,模模胡胡。
我有时自己也想到,倘若先前的朋友看见我,怕会不认我做朋友了。——然而我现在就是这样。”
“看你的神情,你似乎还有些期望我,——我现在自然麻木得多了,但是有些事情也还看得出。这使我很感激,然而也使我很不安:怕我终于辜负了至今还对我怀着好意的朋友。……”“敷敷衍衍”、“模模胡胡”这样的词语出自他的口,说明了他也是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麻木。他甚至还亲口承认“我已经深知道自己之讨厌,连自己也讨厌”。这正是铁屋中的清醒者的悲哀。他讨厌自己,说明了他虽然向世俗妥协,抛弃了理想与激情,却没有抛弃自己信奉的价值判断标准。他虽然成了“退步中年”,却又未完全堕落沉沦。他在绝境中苦闷悲哀却仍保留着一分清醒,正是由于他的头脑很清醒,对于自己这种可悲的人生有着深刻的认识,这就更加深了他心灵的痛楚。
由他的遭遇和他对现实的态度,我们可以看到令人窒息令人愤慨的社会现实,这个现实就是辛亥革命后中国社会依然停滞落后,充满了黑暗。在强大的黑暗势力面前,个人改变社会的努力是苍白无力的,未来的道路十分迷茫,在这种困境中许多知识分子难免“有人退伍,有人落荒,有人颓唐,有人叛变”,吕纬甫便是当时许多知识分子的写照,而绝不仅仅是个例。
小说对吕纬甫的命运遭际,一方面寄予深切的同情,另一方面又尖锐地批评了他以“敷敷衍衍”、“模模糊糊”的态度对待现实的消极情绪。鲁迅先生是将他的这种人生态度作为彻底反封建的对立物来加以针砭的。在这种针砭中,正寄托着鲁迅先生对于知识分子作为一种革命力量的殷切期待。
1925年,也就是《在酒楼上》发表后的第二年,鲁迅先生在一封信中对友人说:虽然辛亥之后已多年,但民众还在关心着“皇帝何在,太妃安否”,在这种情况下,要谈改革“只好从知识阶级……一面先行设法,民众俟将来再谈”(《华盖集?通讯》)。显然,他是把知识分子视为革命的重要力量。因而《在酒楼上》的环境描写中, 作者有意无意的透露出了自己对知识分子的期待,希望他们能够在绝境中奋起,从而获得新生。同时我们也可以感到鲁迅自己的一种精神的投影。
在写到自己眺望废园时惊异了——“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晴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我这时又忽地想到这里积雪的滋润,著物不去,晶莹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干,大风一吹,便飞得满空如烟雾。……”这不正是“我”高洁的情怀和坚贞不屈的意志的象征性写照吗!在吕纬甫叙述自己故事的间隙,小说中又穿插了一段生动的废园景色描绘:“窗外沙沙的一阵声响,许多积雪从被他压弯了的一枝茶树上滑下去了,树枝笔挺的伸直,更显出乌油油的肥叶和血红的花来。”在这里,正隐隐地透出了“我”的一种希冀,“我”是多么希望老友重新像这株红山茶那样挺立起来啊!这些生动的景物描写,并非仅仅作为人物活动的背景而存在,这是一些融情入景的画面,含蓄地展示着“我”的感情世界。鲁迅用吕纬甫“对废园忽地闪出我在学校时代常常看见的射人的光来”,暗示了这片废园实质上是新型知识分子的心境的喻体。吕纬甫之所以“对废园忽地闪出我在学校时代常常看见的射人的光来”,是因为他的心也许已经是“绝无精采”的“铅色”,然而仍留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园地。这进一步说明了鲁迅先生对新型知识分子的期待:虽然观念上向严酷的现实妥协了,但在他们的心底,仍保留有一份不灭的独立与崇高。
鲁迅对新型知识分子的希冀还体现在小说中他对吕纬甫所说的两件无聊事的叙写上。这两件事一件是奉母命为三岁时夭亡的小兄弟迁葬,另一件事是母亲要他给旧时的邻家姑娘阿顺送两朵剪绒花去。两件事他都办得不如意。小兄弟的墓找到了,但谁知掘开墓来一看,墓穴里连尸骨的影子也没有,连最难腐烂的头发也不见踪影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可以退掉已买的小棺材,这样至少可以捞回几文酒钱;但他没有这样做,他“用棉花裹了些他先前身体所在的地方的泥土,包起来,装在新棺材里”。在“酒钱”和亲情中他选择了亲情,这是对母亲的安慰,也是对自己良心的安慰。在迁葬的过程中,辛辛苦苦地在雪地里忙碌了大半天,如果仅仅是为了骗骗母亲,他是无须这般一丝不苟的,看来还是出于兄弟之情、母子之情,不这样尽职地完成“迁葬”,他会过意不去,会留下感情的负累。送剪绒花的事亦复如此:一是为母亲,这是母亲的一个心愿;二是为阿顺,如他自己所言,“为阿顺,我实在还有些愿意出力的意思的”。因为往昔邻里之间亲亲热热的温馨的记忆,吕纬甫是不能忘怀的,而且他希望这次送去剪绒花对阿顺少年时代爱美之心受到打击能有所补偿。从他做这两件小事的情况来看,他毕竟还是一个具有善良之心、且为人诚恳实在的人。吕纬甫的心地善良、真诚待人的品质,在处理这两件小事的过程中,让我们意识到他是一位良知未泯的知识分子,体现了鲁迅情感的复杂性和多参差性,给人以警醒又让人看到希望,正如那株山茶花在困境中仍然挺直了身子,火辣辣的开着。
参考文献:
1、黎宝荣 《梦中的女孩——鲁迅〈在酒楼上〉细读》
2、钱理群 《最富鲁迅气氛的小说——读〈在酒楼上〉、〈孤独者〉和〈伤逝〉》
3、王立宪 《从下午到黄昏:雪色中非同寻常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