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睿琦
北京交大附中分校
摘要:
一条断臂,一个老兵。
一群烈士,一次冲锋。
一阵硝烟,一场战争。
三年换一个地区的和平,三年换一个巨人的苏醒。
四亿人民四亿兵,万里江山万里营。
子弹上膛,握紧钢枪,跨过鸭绿江就是战场,就再没有后退的地方。他走了,他们走了,有的三年后回来,有的七十年后回来,有的到现在也回不来,有的回来的,魂已经和回不来的一起绑在了那里。
唯物主义者不信神灵,可唯独为他们,我们相信了来生。
关键词:志愿军、朝鲜半岛、烈士遗骸归国、铁桥
有时候,一段距离很短,短到不过一座铁桥,就能把生与死隔将开来。有时候,一段距离又会变得很长,长到就这样的一座铁桥,有的人,走完它要花上整整一辈子。
老家那一直放着一张发黄的照片。照片里边的年轻人穿着军装,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对外面的世界笑着。一股子精气神仿佛要从那里头挤出来,飞跨过数十年的距离,直直的冲进你的眼睛。这孩子好像还不知道什么叫作失败,从他那大大的瞳仁里边,你愣是找不出来一丁点恐惧或者迷茫。
太婆告诉我说,那是太公年轻时,参加志愿军那会登记用的照片。
说着回身指了指我身后半躺在轮椅上的太公。
太婆抱怨,说自从打完仗回来,人是活下来了,但就跟魂儿丢在了朝鲜半岛一样,整日没个正经,真不知道当年非得要逞英雄报那个名干什么劲。
说来当年太公报名参军的过程也是有趣,当时镇合作社招志愿军,太公正好那时候在健身(其实也就是绕着镇子跑那么几圈罢了),回家之后,太婆跟他打趣,说你空练这么一身腱子肉有啥用,你看看人家那些报名的多勇敢,有的还不如你壮实呢。然后太公也没个正经,说我哪有那么高的思想觉悟,还不如老婆孩子热炕头来的实在。
“也怪我多嘴”太婆说着,当时她不依不饶,跟在后面就是一句:不行你思想太落后了我不能跟你在一块咱俩分了吧你去找个能和你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过吧我要去跟先进分子学习先进思想了。
太公哪受得了这种气,当场去了一趟照相馆特意拍了张照片,然后风风火火的上合作社报名去了。
据说那照片还花了不少钱呢。
哪有那么多不怕死的孩子啊,不过是脑袋一热兴头一起,报了名,拿了枪,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已经成了自己嘴里的军人叔叔。
拿了枪,就得把那份名为责任的沉甸甸的担子也拿起来。
脑袋一热报了名不算本事,能把枪杆子握的稳稳的,心里边想着谁敢来侵我国土杀我同胞我就把他脑袋拧下来当夜壶使,这才叫本事。
就这样,有本事的太公,穿上军装拿了枪,雄赳赳气昂昂过了鸭绿江,跟着一百五十二万有血性有本事的好汉一起远赴朝鲜战场。
太婆担心他离家远,临行前紧赶慢赶的给他做了一件棉衣,怕他在朝鲜冻着。
然后指着自己已经有点大的肚子告诉他,一定要活着回来,孩子不能生下来就没了爸。
太公逗她,说我是跟彭大将军出征打仗,人家彭大将军可是北京人,算算我离北京倒是比你还近。在太公太婆的观念里,离北京越近越安全。
那时候他俩都不知道,彭德怀其实是湖南人,他的家乡离北京比他俩到北京的距离甚至还长些。
1950年10月19日,太公踏上了朝鲜国土,离国境线70多公里,离太婆那冒着炊烟的厨房300多公里。
太公是最早入朝的那批,所以大大小小的那些知名战役,他基本都没落下。长津湖,上甘岭,松骨峰这几场仗打得有多艰难,西兴里的时候南朝鲜敌军杀了多少弟兄,光复汉城那会志愿军战士们到底激动成了什么样,那个叫范弗利特的,把山头削低了三米的美国兵有多可恨,都叫他给写在了他的那本差点被炮弹炸碎的日记本里。
班长骂太公,说他太不要命了,每次一吹冲锋号,他就像是踩了电门一样,端着把冲锋枪往战壕外边就是一蹦,永远是第一个冲上去的那个。
班长问他不怕死吗,他说不怕。再问他为什么,他说反正早晚都得死,倒不如死的有价值一点。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战火纷飞,硝烟弥漫,每天都有无数条鲜活的生命倒下。
太婆听说太公在战场上不要命的打,急得天天坐立不安,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每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赶紧跑到镇公所问人家说有没有前面的消息,咱们镇死人没有,死了人的话死的是谁,有没有我爱人;没死人的话有没有往回寄的信,还问部队里让不让写信,有没有纸和笔,天冷了发新衣服吗,能不能寄点东西过去......镇公所问不到就去合作社,合作社没消息就骑上社里那辆大梁自行车,颠他个十几里地去县里问。
就在这个当口,太婆有一天在合作社突然撑不住了,一下子软在地上。卫生员赶紧过来一看,好家伙,羊水带都破了。
火急火燎的送到医院,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大胖小子。
再往后,太婆也不管什么约定俗成的规矩,一天月子也没坐,天天抱着还没满月的爷爷到镇上,问完东问西,人家说让她休息两天别连大带小一块累垮了,她不听,照样天天跑到人家那去,每次还都补一嘴巴,说孩子不能这么小就没了爸......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太婆不知道,实际上太公跟他的直线距离从来没超过500公里。
再往后,不要命的太公出事了。
那是一场拉锯战中的一次冲锋,太公又是第一个冲上去的,但这次,他的幸运用光了。
他上去了,迎面撞上来一辆潘兴,距离不超过20米。
太公没慌,手榴弹开线,瞄准车顶,扔的时候默念五秒,记好了不能扔太早,美军的坦克滑溜,必须手榴弹一碰车身马上爆炸,不然容易滑到地上......
敌军不管那么多,敌军忙着当鬼子,敌军忙着冲锋,敌军忙着压死这些志愿军战士们。
一发炮弹打过来,太公的一条胳膊跟着还在嗞嗞冒烟的手榴弹上了天。
好在手榴弹派上了用场,那东西飞上天之后没炸,呼噜呼噜的在空中转了几圈,落在那辆坦克的履带上,炸了。
履带炸断了。
胳膊也跟着一起炸碎了。
太公急了,赶快倒下来,用剩下的那只胳膊在身上四处摸索。还好,日记还在。
天寒地冻枪林弹雨,志愿军战士们早就忘了疼。
但人类的身体本能没能忘了这茬。
太公摸着日记之后,心满意足的喘了口气,再回身看看那辆被缴获了的坦克,昏死了过去。
晕倒之前太公想:这车子修修我们还能用吧......
醒来之后,太公被定性为伤员,被送了回来。
太公叫着嚷着不回来,他觉得现在回来了就是当逃兵,就是背叛了这一个班的弟兄。
后来回来的半路上,太公得知,为了争得这场拉锯战的胜利,不是人的鬼子发动了一次惨绝人寰的地毯式轰炸。
一个班的弟兄们,连带着其他班的弟兄们,共计一百多号人,除太公一个之外,全部牺牲。
他哭着吼着,抓起枪要杀回去,要杀光那帮美国鬼子和南朝鲜鬼子,要把那李承晚抓起来生吞活剥,要杀到美国本土杀到华盛顿,把五星红旗插到那狗日的白宫的屋顶上。
别人要拉他,拉不动;几个大汉给他按在那,他一脚把人家踹开,挣扎着蹦起来;更多的大汉哭着扑过来,压在他身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吼他让他冷静。
太公挣扎不起来了,在病床上狂扭,一边扭一边哭。
旁边按着他的人也哭,一屋子的人都哭,直到大家嗓子都哑了再也发不出声音,眼睛里流的泪都变成了血。
太公不吼了,旁边的人也不按他了,他自己一个人,望着天花板,静静的流着血泪,嘴里发出细若游丝的呜咽。太公喘着气,眼睛慢慢失了神,整个人像是老了一千岁。
太公疯了。
后来他还写日记,但开始胡写,在他的日记里,朝鲜半岛统一了,李承晚被无数的人民群众用棍子戳下了海喂了鲨鱼,金日成将军迁都汉城,还帮着中国一起打下了台湾......但是,在太公的日记里,末尾处永远都有一句话——
他说他在等他的弟兄们。
回国的最后一程,是太公自己走完的。
跨过这座铁桥,就离开了在朝鲜的最后一站新义州,对面就是安东(今丹东),就是祖国,就是家里热热乎乎的被窝。
他不走。
他说,他要等兄弟们一起走。
他说,来的时候是一起来的,走的时候就要一起走。
这短短400多米的距离,太公愣是一脚都迈不动。
别人吼他,告诉他他的战友已经牺牲了,告诉他他们已经回不来了,告诉他记住他们,别辜负他们,丢了他们的脸。
哦...死了......
从此,隔着这400多米,一条鸭绿江那么宽的距离,太公的魂永远丢在了朝鲜半岛。
他在等他的兄弟们回家。
给岁月以文明,给时光以生命。
转眼距离抗美援朝已经70年。
万幸,老人还健在,今年九十二岁高龄。
几天前,南朝鲜有一群人,是一群明星,得了一个奖,那个奖的名字是......
名字是“范弗里特奖章”。
那个把上甘岭海拔削低三米的,杀人不眨眼的,那个希望所有中国人都死光的范弗里特。
那些人得寸进尺,居然胆敢在领奖后还公开缅怀“为韩美两国做出贡献的战士”。
居然还胆敢在外网叫嚣“不是我们的过错”。
而我的同学里居然还有人喜欢这样的明星。
数典忘祖,认贼作父。
我告诉同学,那场战争离我们并不遥远,我那位参加过朝鲜战争的家人还健在,我们不要凉了战士们的心。
去找太公,太公说不出话,默默的躺在轮椅上。
眼角浊泪两行,跨过脸上千沟万壑的沧桑,一如当年和弟兄们一同跨越过的万里沙场。
忽地,他昏花的老眼不昏了,睁得大大的,像那张照片里的他一样。
第一次,我亲眼看到了他真正的眼睛,真正的眼神。坚毅,犀利,带着一股从容不迫,一股正气凛然,一种我们这一代人所没有的东西。
心里有火,眼里有光。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他哭着,无言的望着我。
我也哭着,但不看他,把头别了过去。或者说,我无颜面对他。
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为什么他所保护的国家,他所守护的家乡变成了这样;为什么他曾为之流血流汗的热土上的人民,今天居然会为了敌人的子孙去诋毁他,谩骂他。
明明离他出生入死保家卫国才70年啊......
别忘了他们,别让他们寒心,好吗......
所幸还有好消息。
2020年9月27日,110位志愿军烈士遗骸归国。太公激动的从床上坐起来,要我查询这些人的名字。
一个个再熟悉不过的称谓,一个个再熟悉不过的物品......不错,没错,错不了,是他们,就是他们,弟兄们回来了。
回来的路很顺利,坐的飞机。当时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中国人自己的大飞机。
飞机飞过丹东上空的时候,不知他们有没有看见那座铁桥。那座当年他们带着必胜的决心入朝作战的铁桥,和......
和在桥头极目远眺,等着兄弟们一同回来的,太公的英魂。
他们应该叫上他了吧?
弟兄们回家了。
太公,我们也回去吧。
来,我带着你,拉紧你那曾经紧握着钢枪的手,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的回家。
不用着急,这段路你已经走了一辈子,不必担心这一小会。
你知道吗,太公,你的肉体先你一步,早回来了69年,现在在家等着你呐。
走吧,慢点也好,快点也罢......
这69年,三百二十八公里的距离,就要到头啦。
太公,回家啦......
咱们回家......
是夜,天朗气清,辰列于天,光满于水。值此繁灯盛节,祷英魂踏海归来。愿薪火相传,美德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