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梓琪
华南师范大学
手抚过青黑色的沧桑，踮起脚尖，目光穿过时光的风穴，窥探到泛黄古老的旧村庄。黑色的影像明明灭灭，我依稀可以望见外婆挑着担子佝偻的身板，像孩子一样的舅舅搬木梯摘果子的童趣。而今，我站在古老的墙外，回望记忆中的年年岁岁，那是只属于那个年代的淡淡忧伤和质朴单纯。
外婆家住的村庄安静地依傍在河流边上。说是村，却有一堵“寨墙”，其实用“一堵”来形容实在不妥，因为这墙依水而立，像个圈，圈起了整个村庄。小时候听外婆说，那墙是为了抵御外敌而筑地，墙上依稀可见那些年代的标语。斑斑驳驳的青苔蔓延，镌刻着它的风霜。风风雨雨，岁岁年年，见证着外婆那代人的心酸和母亲那代人的成长。
外公常年在外，家里的重担自然而然压在了外婆身上。大女儿的突然离世是未来的几十年里外婆都不敢提起的事情，然而当时由于生活的压力以及妈妈和舅舅的嗷嗷待哺，外婆强行将悲伤压于心底，一点点用尽全力地撑起这个家。外婆辛苦的一生在母亲的描述中逐渐清晰。那个时候食物按人工和工分分配，为了供自己孩子的吃穿和读书，外婆参加了生产队，每天四、五点鸡还未啼叫便起床给猪喂食，清理猪粪，挑着担子把清理物挑到寨墙外倒掉，熬猪饲料，洗猪舍，傍晚还要挑来清水将猪洗干净。为了减去挑担到寨墙外的路程，外婆在寨墙边角费力地凿了个坑，直通外面的化粪池。外婆起早贪黑地照顾猪群然后换取工分来换食物，缄默担负着家庭的劳累，从无怨言。年幼时，曾去外婆家住过些许日子，那时候常蹲下身子看外婆洗菜洗衣的模样，听她絮絮叨叨那些关于岁月的故事；每天最喜欢的便是掰着指头和外婆细数今天想吃的食物，然后无比欢喜地去触碰她手上的老茧，一老一少牵着一起跨过那道寨墙，去到想去的地方。现在已经再也记不起外婆手掌的触感，却依然记得她永远舒坦着眉头慈祥的容颜，和眼角深深浅浅的纹路。每次忆起，都仿佛能看到，高高的寨墙之上，闪烁着外婆内心的善良与隐忍的坚强。
舅舅是家里的独子，我如今的年纪于他已是挑水担柴，编草辫织花挑起家中大梁的时岁。
几个孩子分担家务，干些杂物，帮忙赚钱，舅舅就曾经因切番薯不小心剁伤了手指头。妈妈后来为了打工赚钱，读完初中就结束了学业。他们的童年里，酸甜苦辣却也溢散着流年芳香。寨墙旁的院子里有几棵果树，每至成熟之际，舅舅便搬出家里老旧的木梯，倚着寨墙，爬上梯子摘果子。妈妈说她常和大姨负责扶着木梯，仰头看着舅舅和表叔伸出手摘果子时颤颤巍巍的模样，其他邻居的小伙伴则围在梯旁，手拿破旧的篮子，欣喜地接着从天而降的红红绿绿甚至黄黄涩涩的果子。阳光穿过稀稀拉拉的叶子，暖洋洋地躺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散落着那个时代里童年的单纯与美好。
听妈妈说，因为寨墙的保护，他们的童年年才得以过得自由而有趣，虽然贫困一直叫嚣在成长的那些岁月里，但是仍窥得见几缕明媚的阳光。听母亲说，小时候的他们，有许许多多的梦想：在雨天收藏雨花，想收藏到明年夏天；翻过一座座山，想走到彩虹脚下。那里，有最初的真，最真的甜，任所有经历过的他们，都想将它吻之以舞。而很多抓不住的东西，在时光一路颠簸中，像极了寨墙一年一年平添的沧桑。
五年前，外婆和舅舅接连去世后的那些灰暗日子让我觉得是因为这寨墙，村庄才得以如此死寂的姿态反复轮回。而今，老宅前荒草丛生，木门渐渐朽化，院子里的果树枝干伸出寨墙，一代又一代人繁衍生息，唯独这寨墙，还以它固有的自强来守候着村庄。事实上也正是因了这堵墙，村庄才得以如此安宁平静与世无争。也是受它感染吧，村里人一代代保留下来了人性的质朴与善良，平和与安详。现在偶尔还会与母亲回乡看看，母亲很多次会提起寨墙的历史，提起属于他们的旧时光和外婆无休止的操劳。白墙黑瓦的老宅木门上还贴着红纸写着岁岁平安，角落里还安放着当年贴的写着“满”的米缸，木梯依然倚在墙边，旧损的阁楼尘烟覆盖。靠着这些零散的介质，连接过去泛黄的旧时光，聆听这儿曾有的呼吸声与欢笑声，回望外婆与母亲所属年代的黑白与昏黄。
手抚流沙般的凹凸沧桑，消失的时光凝固在沙石中静默无声。日出劳作，夕照归歇，村里人仍然依循着自然过着淳朴的日子，在寨墙内一代代繁衍生息。时代的穿行渐渐磨灭任性的至善与纯真，属于过去那些年代的真实也慢慢被风沙掩盖。长久伫立于墙外，左耳贴在兀实的墙壁上，手掌磨砂年月沧桑。即使隔着一堵墙，始终只能通过古老的墙眼窥探村庄的旧时光。无法看个切实，但也因了这堵墙，才有了过往的神秘与沧桑，才有了，我心中念念不忘记忆中永恒的故乡与故人。
旧时光里的墙，墙里的旧时光，一如所愿，仍在那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