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惠
山东省聊城市聊城大学东校区文学院 252000
摘要:北大简《妄稽》作为已知的“西汉俗赋第一篇”,在文学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顾名思义,“俗赋”之“俗”在该篇赋中具有十分明显的体现,俗文学所具有的特征随处可见,因此它是一篇名副其实的“俗赋”,对它进行俗文学元素探析有利于我们窥见赋的别样面貌,以新的眼光审视中国文学史的发展与流变。
关键词:妄稽;俗赋;俗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一、《妄稽》简述
《妄稽》篇已发表于《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四)中。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被学界和社会简称为北大简,是北京大学校友在海外古旧市场购买后赠予北京大学的一批竹简。这批竹简的年代不一,主要为西汉文景之时写成,字体为较为成熟的隶书,抄缮工整,书法精巧,虽简有残缺但仍能窥见故事梗概与主旨,具有很高的书法与文学艺术价值。
(一)《妄稽》的发现与竹简形制
《妄稽》大约抄写于西汉武帝时期,这篇文献篇幅较大,内容量多,故事特殊,对汉代历史文献的补充和文体类型的丰富具有重要作用。目前经整理组整理后,《妄稽》篇内容的竹简共107枚,所存文字共约2700字。虽然《妄稽》原文有所散失,但是故事的大概内容和主旨思想也可大概知晓,因此仍具有十分重要的研究价值。
(二)《妄稽》主要内容
《妄稽》篇讲述的是西汉时期一位名为妄稽的妒妇的故事,她的丈夫周春德才兼备,相貌端正,妄稽却奇丑无比,嫉妒心极强,蛮不讲理,虚伪自私,周春厌恶她,便买了一个美妾虞士,这引起了妄稽的嫉妒,但妄稽于临终前幡然醒悟,将车马金财赠予虞士以弥补自己的过错。
二、《妄稽》的俗文学特征
综合郑振铎先生的《中国俗文学史》与吴同瑞等编《中国俗文学概论》中对俗文学概念的阐释而言,俗文学之“俗”非庸俗、低俗之“俗”,而是通俗、民俗之“俗”。[1]5《妄稽》作为一篇西汉的赋则带有明显的俗文学特征。敦煌藏经洞中的赋、《神乌傅(赋)》以及《妄稽》与通常的文人赋具有显著区别,它们的语言和内容更具虚拟性和通俗性,打开了俗赋研究的新篇章。《妄稽》的俗文学特征具有以下几点:
(一)市井化的题材
《妄稽》流传于西汉初期,正是汉赋产生以及发展兴盛的年代。在汉代俗赋被认知以前,汉赋主要有三种文人赋:一是骚体赋;二是散体大赋;三是小赋。文人赋的特征有韵散兼行的句式、主客问答的形式、铺张恣肆的文风、多样的叙事手法等。[2]143因赋常以这样的面貌展现于世人眼前,赋由此被认为是“雅正”的文学。《妄稽》与文人赋具有显著区别,其题材明显带有市民阶级的思想特征,不受历史和辞藻的限制,任由作者发挥,追求以故事吸引受众,娱乐大众。《妄稽》创作的时代背景是尊儒讲“礼”、讲唱之风盛行的西汉社会,讲述的故事是发生在街巷里的妻妾矛盾之事,易成为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街巷”与“宫廷”相对,以妒妇妄稽为主人公就奠定了这篇俗赋的写作趋向为俗文学。
《妄稽》只谈夫妻、妻妾的主要矛盾,还加入了乡里对妄稽的看法,不掺杂对政治盛衰得失的评论和个人理想抱负的阐发,政治教化、道德说教、宗教传播的意味在文章中几乎难见踪迹,是纯粹的民间叙事文学,是普通大众内心真实情感与审美体验的抒发。它是下层百姓素朴而感性的人生体验的一种升华,真诚淳厚,质朴灵动,充满着生气与智慧。
(二)强烈叙事性特征
《妄稽》全篇以韵文为主,四字一句,韵脚在第二句的末尾,押韵不严,句式参差不齐,讲述民间故事,有超强的叙事性,有很浓郁的烟火气息。叙事多处运用夸张、虚构的手法,在大量对话中塑造人物形象和推进故事情节,使故事更加连贯完整,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且具有启发意义。
故事开篇即塑造男主人公周春“孝悌慈讳,恭敬仁逊”“颜色容貌,美好夸(姱)丽”的美好形象,并交代妄稽为父母之命嫁入周家。在汉代,以政治权利为纽带而结成的婚姻关系普遍存在,这样也就不难理解为何妄稽“甚丑以恶”,与周春的形象形成强烈反差。故事的发展来自妄稽对买妾的百般阻挠,她引用嫫母与妲己的故事说明买妾的弊端,可见妄稽可能是受过一定教育的女子,如此,妄稽的人物形象就更为立体。买妾以后即故事的高潮,妄稽开始对虞士无情施暴。妄稽虐待虞士占据很大篇幅,作者有意强调妄稽之“妒”,且故事题目以“妄稽”为名,使渎妇形象更具典型意义。《妄稽》的故事结尾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妄稽》作者以反面人物的死亡和退出故事来结束悲剧,既是对创作者和受众心理上的慰藉,也是利用死亡来警醒和劝诫世人,使文章主旨更易突显。这种“疗妒”手段不同于不同于《山海经·中山经》中曾经提到以服用植物来疗妒方法:“又东三十里,曰泰室之山。其上有木焉,叶状如梨而赤理,其名曰栯木,服者不妒。”[3]155-156妄稽的死亡是一种新的疗妒手段,她的死亡不仅结束了妒忌,还促进了其他人物的团圆。这篇故事具有故事开端、发展、高潮、结局的丰富层次性的情节安排,事实上已经具有了早期小说的特点,所以在出土之初被认为是“古小说”不无道理。
(三)语言通俗化
《妄稽》作为一篇俗赋,语言是在口语的基础上进行文字书写的,语言未经反复锤炼,一气呵成,浅显易懂,不拘一格却又注重细节描写。故事情节的推动借助人物之间的对话进行,其中妄稽和虞士的对话占据大量篇幅。因为妄稽的人物设定是丑陋、嫉妒心强、暴戾的妒妇,所以她的言辞与动作写是突显她人物性格的主要方式。在鞭笞虞士时的对话就是她丑恶心理的集中体现,她指责虞士带来灾祸,“孺子之有妾,适乱室家”,还以口语长叹“吾窃独何命!”她以不入伦的语言污蔑虞士“与汝媚于奥,宁媚于灶。丈夫亡于此也,夜入其士盈室。昼眠夜视,反夜为日。”将自己塑造为受害者的形象,并且捏造虞士有不轨行为,丧失了为人的底线。至此,这种街巷中的妒妇的丑恶形象在受众心中栩栩如生,清晰可见,妄稽这一形象在其世俗化、俚俗化的言语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三、《妄稽》对后世文学的影响
俗文学的发展历史漫长、悠久、曲折,却又生生不息,以弱小的身躯在中华民族传统文化这片土地上努力扎根生长,继而蜕变为满目葱茏。《妄稽》这篇俗赋犹如这万木葱茏中久远的一颗原始种子,落在了满是繁花的土地上,它特立独行,谦卑却顽强,不卑不亢,展现自己独特的魅力,滋养了无数如它一般平凡而又美丽的后代,成为中国文学史上不可磨灭的一道亮丽风景线。
(一)俗赋为赋的源头提供佐证
“汉代俗赋恰恰具有民间的、市井的特点, 而它们又是来讲诵的, 所以, 它们实际上就是汉代的类小说。在中国古代小说发生研究中, 它们亦应该居于一席之地。”[4]120《妄稽》以极具烟火气息的题材、通俗化的叙述手法为我们展现人民大众的酸甜苦辣,以最直截了当的方式以期达到劝诫世人的效果,这种“来源于生活”的文学在该篇俗赋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妄稽》全篇韵散结合,类似于后世的讲唱底本,它不同于文人赋广泛投之于上层阶级的视野中,它存在于街头巷尾,百姓即作者,这与汉代文人赋的创作风格截然不同,但二者之间冥冥之中却又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标志汉大赋成熟的《上林赋》的创作背景是“请为天子游猎赋,赋成奏之”,“因以风谏”,继而“奏之天子”。汉大赋带有浓烈的政治色彩,以期达到“劝百讽一”的效果,因帝王的推崇而在文学史上占据主导地位。汉代帝王的好赋之风直接影响了文学创作的走向,《汉书·艺文志》中载:“登高为赋可以为大夫”[5]62,政治化因素是俗赋未能得以广泛流传的重要原因之一。《说文解字》曰:“赋,敛也”,许慎认为赋产生于赋敛活动,这种观点笔者虽不敢苟同,但可窥见赋是在有上层阶级参与的场合下,进赋者以严格的格式与讲诵方法与向君主进谏,它还是脱离不了赋最本质的特征即《汉书·艺文志》中所谓赋为“不歌而诵”,赋是来源于文学的最初表现形式即歌谣,既易于记忆又便于传诵,只因上层阶级将传统文人赋推到文学舞台的中央,而民间创作的俗赋则远离庙堂,悄无声息地存在于街巷之中。胡士莹先生认为赋源于民间说唱艺术,赋是在民间语言艺术的基础上,由口头文学发展而成的书面文学[6]8。《妄稽》《神乌傅(赋)》《韩朋赋》等俗赋的面世, 证明胡先生的说法是可信的,赋同其他文艺形式一样, 最初都是由下层劳动人民创造,讲诵为主要的传播方式,后经政治、文学发展趋势的影响而逐渐雅化。
(二)丰富俗文学的表现形式
《妄稽》是已知最早的俗赋,引领着《韩朋赋》《晏子赋》《燕子赋》《神乌傅(赋)》等俗赋在文学史上开辟了一片新天地,以独特的魅力在中国古代文学长河中激起一层一层涟漪。这类赋大多具有故事的曲折情节、引人入胜,并且追求娱乐性以及审美效果,语言具有口语化特征,故事内容并没有受到史实或时事的限制,事实上十分近似于后代的讲唱底本。《妄稽》篇塑造了性格鲜明的人物角色,展现了完整家庭伦理故事,且在故事情节的设置上扣人心弦,易于调动受众情绪,引起受众的讨论与反省,达到劝诫世人的效果。
此前诸位学者曾对俗文学的表现形式进行了分析与总结,或许由于出土文献资料有限,学者们并未将俗赋纳入俗文学的文学范畴内。郑振铎先生总结的俗文学表现形式均具有通俗化、大众化的特征,以供市民大众消遣娱乐。《妄稽》作为“西汉俗赋第一篇”,以“雅文学”范畴内的“赋体”为表现形式进行市井化题材创作,以其独特的行文风格将赋的表现形式加以突破,为人们展现赋的别样面貌,引起人们对赋的起源以及俗文学多样的表现形式的重新思考。
(三)丰富后世文学的创作手法
像《妄稽》这样讲述世俗生活的题材,在其后的志怪、传奇、话本、小说等文学题材中并不鲜见,诸如《韩凭夫妇》《莺莺传》等,不胜枚举。市井生活是历代文学创作中永恒的话题,《妄稽》产生于赋刚兴起的时代,立足于生活,以人们喜闻乐见的题材进行创作,以最简单的文学表现形式观照市民生活以达到劝诫世人的目的。又如它在虚构的人物以问答推进故事发展同时将塑造人物形象同步进行的叙事方式也在后世的赋中随处可见,如《二京赋》《两都赋》,最典型的莫过于明代徐祯卿创作的《丑女赋》,在该丑女身上我们还能看到妄稽的影子,不禁自发地进行对丑与美的审视。
总而言之,俗赋是扎根于生活开出的花,它与其他文学表现形式共同构建中国古代文学的繁荣景象。袁宏道曾评价苏轼:“出世入世 ,粗言细语,总归玄奥;恍惚变怪, 无非情实。”[7]142俗赋就以饱含百姓真情的“粗言”将人们对社会的美好期待娓娓道来,拨动最广大人民群众的心弦。
参考文献:
[1]杨琳.简帛文献的俗文学研究[D].济南大学,2011.
[2]袁行霈.中国文学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
[3]胡文焕.新刻山海经·中山经[M].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2018.
[4]廖群.汉代俗赋与中国古代小说发生研究[J].理论学刊,2009(05).
[5]赖力行.中国古代文论史[M].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6]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M].北京:中华书局,1980.
[7]吴宏聪.岭南文论[M].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