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涛
吉林大学哲学社会学院暨哲学基础理论研究中心 130012
[关键词] 人的本质 劳动 黑格尔 费尔巴哈 马克思
[摘 要] 人的本质之来源是哲学的最高问题，劳动是对这一问题的重新解决。马克思认为，人作为类存在物能通过自己有意识的劳动实践改造自然，达到人作为类存在的本质。黑格尔关于主奴辩证法和“劳动看作人的本质，看作人的自我确证的本质”提供了理论来源，费尔巴哈对人的自然、社会、精神三种本质的人本主义研究则提供了思想来源。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是论述人的本质问题的唯物史观萌芽文献。马克思在这一文献中通过对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解读，揭示了劳动是人的本质的思想，比之前任何思想都要更加进步，这一重要理论及其当代价值，今天仍有待发掘。
[作者简介] 黄涛，吉林大学哲学社会学院暨哲学基础理论研究中心博士生，专业方向: 马克思主义哲学，吉林 长春 130012
恩格斯说过：“劳动创造了人类本身。”[ 恩格斯：《劳动在从猿到人转变过程中的作用》，人民出版社，1951年，第1页。]因为劳动提出了最重要的人的问题，即劳动是人的本质的最根本表现。马克思的人的本质观即从劳动着手，认为作为最基本的人的活动，是人和动物相区别的根本特征，人的本质是由劳动决定的。“生产生活就是类生活，这是产生生命的生活。一个种的整体特性、种的类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动的性质，而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恰恰就是人的类特性”。[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57页。]从类生活的概念是由劳动决定的，肯定了劳动决定人的本质，马克思的劳动是人的本质这一观点是在扬弃前人的观点提出来的。费尔巴哈《幸福论》提出“人的最内秘的本质不表现在‘我思故我在'的命题中，而表现在‘我欲故我在’的命题中”[ 《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9年，第591页。]，并在他的《基督教的本质》一书中进一步认为上帝就是人的本质。根据费尔巴哈的见解，人的本质由低到高由自然、社会、精神三个方面有机构成，他的见解深深影响了马克思人的本质观的上述核心观点，提供了在理论上对马克思人的本质观进行深度阐述的重要基础。围绕人的本质，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一书中又从绝对精神的角度提出，劳动是人的本质、劳动改造和创造自己以及为人类解放开辟道路，这又为我们对马克思人的本质观进行理论阐述提供了参照性的唯心主义的绝对精神视角。马克思本人在他的著作《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对劳动是人的本质有深刻的阐述，对于我们理解马克思人的本质观的上述核心观点具有重要的意义。这一文本的重要地方在于，虽然它揭示的只是马克思对人的本质观的一个阶段性认识，还不能代替他成熟时期的观点，但其劳动是人的本质的观点确为大家所熟知；它对马克思整体的人的本质观的重要作用，确有待我们去深入探究。
一、黑格尔论人的本质
劳动是人的本质，这一本质决定了劳动作为人的本质体现了人学最重要的问题之一。黑格尔认为“劳动陶冶事物”，[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贺麟、王玖兴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89页。]在精神意识领域对劳动进行了界定，认为劳动是“陶冶事物”的一种行动，是人对对象的改造，在这个改造的过程中人将自己的意识加于对象，结果导致对象的否定和人的否定，即对象和人都获得了新的意义。这种从人与自然的角度论述劳动，意味着黑格尔认为人在与自然通过劳动发生作用的同时，也就是产生人与自然之间的扬弃关系，既肯定人与自然中的积极因素，又否定人与自然中的消极因素，从而达到人本身以及自然各自的规定性，最终实现发扬与抛弃的统一。
黑格尔为进一步论述他的劳动观，提出了著名的“主人与奴隶”理论。在自我意识的独立与依赖视域中，主人与奴隶出场了，主人与奴隶是相互对立着的两端，主人是“独立的意识，它的本质是自为存在”[②③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贺麟、王玖兴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86页，第186页，第188页。
]，奴隶是“依赖的意识，它的本质是为对方而生活或为对方而存在”[]。主人和奴隶通过“陶冶事物”的劳动取得了上述关系，主人处于绝对的支配地位，而奴隶只能在主人的支配下被动地开展劳动，对于奴隶及其开展的劳动来说，没有什么自由性可言，更多地是一种自在自为而不是自由自觉的劳动。当然，奴隶自在自为的劳动不是无所作为，在主人之外，奴隶和自然之间，奴隶改造了自然，让“在一切个别的环节里他扬弃了他对于自然的存在的依赖性，而且他用劳动来取消自然的存在”[]，给予了自然新的确定性，从而成了自然的主人，虽然奴隶劳动创造的物最终的支配权属于主人，但他实际上拥有了支配自然的力量，成了拥有独立的自我意识的人。奴隶通过劳动这个人的本质，使自我得到了确证，也达到了对自我三个层次的新的认识，第一个层次是自我是自在自为地存在。第二个层次是自我在改造自然存在的过程中，创造了物，而物满足了主人的欲望，我们可以称这一过程为创造历史、推动历史发展的过程。第三个层次是自我的解放。自我不能仅仅停留在肯定与否定的阶段，停留在统治、恐惧、培养或陶冶，仅仅从属于主人，它必然要求一个新的未来，即自我的解放。一是在统治阶段，主人是作为奴隶的支配力量而存在，“但奴隶在他自身完成的过程中也过渡到他直接的地位的反面”[②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贺麟、王玖兴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88页，第188页。]，在这种情况下，奴隶获得了自我解放的意识。二是在恐惧阶段，奴隶在改造自然的劳动中，摆脱了对自然的依赖性，获得了自我解放的相对自由。三是在培养或陶冶阶段，奴隶开始意识到自己通过陶冶事物，具备了“用劳动来取消自然的存在”[]的能力，具备了主人所具有的力量，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意识去改造自然，通过劳动拥有了自我解放的意识。
综上所述，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关于劳动是人的本质思想围绕否定和精神两个层面来建构，对马克思的人的本质观有极大的影响。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里说到“黑格尔把人的自我产生看作一个过程，把对象化看作非对象化，看作外化和这种外化的扬弃；可见，他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他自己的劳动的结果。”[④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01页，第101页。]肯定了黑格尔所说对象化的活动的重大作用，“他把劳动看作人的本质，看作人的自我确证的本质”[]，这一观点也成为后来马克思劳动是人的本质思想的重要基础。马克思劳动是人的本质思想当然不是简单的来自黑格尔，它是对黑格尔劳动是人的本质思想的扬弃，抛弃克服了精神本体论下把劳动局限在精神生活领域的不足，保留继承了劳动中的主奴辩证法思想，并加以改造，提出劳动是人与自然与社会相互作用的物质资料的生产实践活动，是人的本质的实现。
二、费尔巴哈论人的本质
在批判黑格尔的人的本质观的基础上，费尔巴哈建立了自己的以感觉主义为根本原则的人的本质观，他的人的本质观认为人的本质是由三个由低到高的自然、社会、精神三个方面有机构成。
在自然方面，费尔巴哈认为人是“纯粹自然的本质”。费尔巴哈非常重视自然，他说“新哲学将人连同作为人的基础的自然当做哲学唯一的，普遍的，最高的对象——因而也将人本学连同自然学当做普遍的科学”[②③④《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9年，第184页，第312页，第529页，第173页。]，可见他把自然和他的人本学放在同等重要的地位，而且把他的人本学建立在自然主义的基础之上。但他又认为人与自然既有联系也有区别，人与自然的联系表现在“完全与动植物一样，人也是一个自然本质”[]，更进一步他提出人与自然是一个紧密联系的整体，“空气是感觉和生命的第一需要；我们靠空气生活，但不单靠空气生活，还靠无数其他的物和物质；”[]这是一种从自然科学的角度来看待人与自然的关系，对于我们理解费尔巴哈的人的本质思想具有重要作用；另一方面，人与自然的区别表现在人是有意识和理智的存在物，他说“忘了人的最主要的、最基本的感觉对象乃是人本身，忘了意识和理智的光辉只在人注视人的视线中才呈现出来”[]，动物与人的区别在于它对待自然界时是用本能来顺从的，人则可以通过自己的意识和理智来作用于自然界，通过这一过程人摆脱了动物性，获得了人之所以为人的因素，得出了人是“纯粹自然的本质”的结论。
在社会方面，费尔巴哈认为社会的本质是由构成社会的人的共同本质决定的。在人与人的关系上，费尔巴哈肯定了人与人之间具有普遍的相互联系，但他把这种联系归于观念性的东西，比如类意识，这就导致他不能看到人类共同的生产活动是他们相互联系的真正纽带，从而在社会观方面陷入了主观唯心主义。在人的社会关系上，人只有依赖他人才能建立社会，没有了别人他就是一个孤立的个人的人，不具备人的本质。
在人的社会本质上，费尔巴哈提出人的完善一般是指人的本质的完善，这里他提出了美学、艺术、宗教、道德、哲学、科学六个方面的完善，人通过不断完善自我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这些真正的人就共同构成了社会，他们的共同本质就构成了社会的本质。
在精神方面，费尔巴哈认为思维力、意志力和心力是人的绝对本质。与前面对自然和社会两种本质阐述不同，在对精神这种本质的阐述中费尔巴哈陷入了唯心主义。他说“一个完善的人，必定具备思维力、意志力和心力。思维力是认识之光，意志力是品性之能量，心力是爱。理性、爱、意志力，这就是完善性，这就是最高的力，这就是作为人的绝对本质。”[ 《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27-28页。]费尔巴哈把理性、意志力和心力这三种精神领域的人的类本质作为人的绝对本质，从而在人的本质问题上陷入了唯心主义的领域。一是理性，在他看来意识就是人的“理性、意志和心”，人通过意识不仅能意识到人自己，而且可以意识到人所处的那个类。二是关于意志力，即费尔巴哈所说的意志，这个意志作为人的意识的一个表现形式，在这一阶段表现我人的欲望，他说：“人的最内秘的本质不表现在‘我思故我在’的命题中，而表现在‘我欲故我在’的命题中。”[②《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9年，第591页，第572页。]意志使人的追求具备“人性化、高尚化、精神化了”，[]是一种更高层次的意识。三是关于心，即费尔巴哈所说的“爱与友情”，心是人的理性的最高阶段，通过心人的自我意识和他的类意识达到了，人的相对价值和绝对价值得到了统一，人的有限性和无限性得到了统一。
综上所述，费尔巴哈围绕自然、社会、精神三个方面阐述人的本质，这些自然主义和人本主义观点的提出，对马克思人的本质思想有直接的影响。但他的理论由于方法论上的形而上学性，也留下了不少的不足，比如他无法将他的关于人的本质理论从自然界贯穿到人类社会历史，正如马克思所说“他没有看到，他周围的感性世界决不是某种开天辟地以来就直接存在的、始终如一的东西，而是工业和社会状况的产物，是历史的产物，是世世代代活动的结果。”[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节选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0页]，这也注定了费尔巴哈最终成了一个半截子的唯物主义家。马克思批判继承和超越了费尔巴哈人的本质理论，用恩格斯的话来表述就是“要从费尔巴哈的抽象的人转到现实的、活生生的人，就必须把这些人作为在历史中行动的人去考察”，[《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47页]马克思就是这样开创了崭新的人的本质理论，尽管在《手稿》文本里人的本质理论只是这一崭新的人的本质理论的开始。
三、《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论人的本质
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特别是在劳动、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部分，如果放在当代西方政治经济学和哲学关于人的本质的争论背景中看，确实是马克思论述人的本质的最重要的文献。该文本是马克思早期研究政治经济学和哲学的文稿，围绕经济学、哲学和共产主义阐述了自己的一些新的观点。虽然《手稿》是马克思初步探索政治经济学的一部文稿，但马克思通过劳动界定了人的本质，而且第一次从劳动以及异化劳动的观点探索了政治经济学的起源问题，使得《手稿》成为马克思主义著作的经典。可以说，黑格尔用辩证法解读人的本质和费尔巴哈用人本主义的唯物主义解读人的本质之后，马克思对劳动是人的本质的发现，帮助我们达到了对人的本质更深入、更彻底的认识。
黑格尔把“劳动看作人的本质，看作人的自我确证的本质”[②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57页，第57页。]。这一说法深深介入了马克思的人的本质问题。人的本质无疑可以是劳动，即人作为类存在物能通过自己有意识的劳动实践改造自然，达到人作为类存在的本质，而这一劳动实践构成了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通过实践创造对象世界,即改造无机界,人证明了自己是有意识的类存在物，也就是这样一种存在物，它把类看作自己的本质，或者说把自己看作类存在物。”[]我们看到，马克思对劳动是人的本质理论的阐述，是以“对象性活动”为起点，以主客体统一的方式、以历史的角度来研究，具有了唯物史观的雏形。首先，以“对象性活动”为起点，在批判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基础上，马克思为突显人的主观能动性，提出“正是在改造对象世界中，人才真正地证明自己是类存在物。这种生产是人的能动的类生活”，[②③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58页，第52页，第81页。]人作为一个类存在物他的有意识的对象性活动构成了他解决人与人、人与自然关系的出发点。其次，以主客体统一的方式，不仅是人通过劳动作用于外部世界，即是“劳动的现实化就是劳动的对象化”[]，引起外部世界的变化，而且产生自己的劳动产品，而且外部世界作为劳动对象也作用于人，使人获得对外部世界性质和规律的认识。这样通过主客体统一的方式，人的本质得到了提升。再次，历史的角度来研究，虽然由于历史的局限性，还深受黑格尔把历史看成是自我意识的外化和异化的唯心史观的影响，但不同于费尔巴哈人本主义下人的本质论和黑格尔绝对精神下的人的本质论，马克思以一种新的角度，即历史的角度来探讨人的本质，其达到最后的结果就是共产主义这个归宿点。
马克思对人的类本质批判的基础上，提出了异化劳动理论和共产主义理论重要思想，即在资本主义社会条件下，原本是人的本质的劳动发生了异化，成了异化劳动，而异化劳动就是工人阶级日益变得贫困的原因，它具有产品的异化、劳动活动的异化、人同类本质的异化、人与人关系的异化这四个特性；要解决这一劳动异化以及随之而来的私有财产的问题，就只能过渡到共产主义社会，“共产主义是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扬弃”[
]，解决人的存在与人的本质矛盾的共产主义社会使人能自由的劳动，劳动重新成为人的本质。
当然，在有限的篇幅内，笔者就人的本质问题对马克思与黑格尔、费尔巴哈的学术勾连，并非要对“马克思与黑格尔、费尔巴哈”进行系统地比较研究，而是试图指出，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人的本质研究在某种意义上深度涉及了马克思对人的本质思考的一些重要问题，并由此引发了我们对《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关于劳动是人的本质的思考。另一方我们还要看到，马克思关于劳动是人的本质和黑格尔、费尔巴哈关于人的本质理论有区别：黑格尔和费尔巴哈分别在主观主义和人本主义范围进行阐述，而马克思的思想则具备了唯物史观的萌芽；更进一步的说，从对黑格尔和费尔巴哈人的本质理论批判式继承中，马克思将他们哲学中抽象的、感性的、远离现实的人变革为具体的、理性的、现实的人，而且为人的本质的实现找到共产主义的道路，为解决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和谐相处打下了基础。笔者认为这就是《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关于劳动是人的本质给我们当代的重要启示。
The Essence of Man in the Perspective of Marx
—— Research Based on the Text of the Manuscripts of Economics and Philosophy of 1844
Huang Tao
（Institute of Philosophy and Society, Jilin University and Research Center for Basic Theory of Philosophy, Changchun, Jilin Province ,130012）
[Key Words] Human Nature Labor Hegel Feuerbach ?Marx
[Abstract] The source of human nature is the highest problem of philosophy and labor is a new solution to this problem. Marx believed that man as a kind of existence could transform nature through his own conscious labor practice and achieved the essence of human as a kind of existence. Hegel's dialectics of master slavery and “labor as the essence of man and man's self-confirmation" provide a theoretical source, while Feuerbach's humanistic study of human nature, society and spirit provides a source of thought. Marx's The Manuscripts of Economics and Philosophy in 1844 is the budding literature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which discusses the nature of man. Through the interpretation of Hegel and Feuerbach, Marx reveals that labor is the essence of human beings and is more progressive than any previous thought. This important theory and its contemporary value still need to be explored tod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