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名词”的演变与理据

发表时间:2021/5/20   来源:《中国教工》2021年1月2期   作者:樊亚丽
[导读] 语言的形态语义是历时发展层叠的结果,
        樊亚丽    
        (河南大学外语学院      河南开封 475000)
        提要  语言的形态语义是历时发展层叠的结果,演变原因复杂多样。本文首先在历时视角下通过借助语料库、词典等工具考察从古代汉语到现代汉语中的“很+X”的句法语义现象。进而分析促成“很+名词”结构演化条件与形成基础:“很”的程度副词性用法的出现和单音节韵律特点,要求其在语义和韵律上均需要搭配其他词;“名词”具有范畴义和属性特征义,其属性特征义可被程度副词修饰突出程度等级高。在此基础上“很+名词”的形成经历了重新分析的过程,突显“名词”的属性特征义。

        关键词  “很+名词”;“很”;“名词”;重新分析;属性特征义

一  引言

        “很+名词”这一新兴结构近年来不断受到研究者的青睐。从研究视角划分主要代表性的研究有:“很+名词”语用范围和规范调查研究(桂诗春 1995)、语言文化背景研究(邢福义 1997)、名词语义基础及功能转化(张谊生 1996;储泽祥、刘街生 1997;谭景春 1998;施春宏 2001)、非范畴化认知机制(刘正光、崔刚 2005)、构式语法及语用分析(王寅 2009;李瑛、肖谧 2019)等。由于以往研究多聚焦于现代汉语,缺乏对这一现象的历时考察,认识有一定的局限性。研究更多的是共时层面以现代汉语为语料,以语料库为工具,采用构式理论、语法分析等方法分析“很+名词”的语义理解和存在理据。历时层面的研究非常少,只有几篇从构式化或语法化视角研究(如:张雪莹 2017;李然 2017等)。本文拟从历时视角考察从古代汉语到现代汉语中的“很+名词”的句法语义现象,并在此基础上分析促成“很+名词”结构形成的条件和基础。

二  从古代汉语到现代汉语中的“很+名词”的句法语义现象

        邢福义(1997)提出“很X”结构槽是形成“很淑女”之类说法的语言背景。我们借用“很+X”(X为一实词)结构槽考察“很+名词”出现的不同阶段:
         自先秦两汉时期就有“很+X”出现,如:
        (1)很刚而不和,嫂谏而好胜,不顾社极而轻为自信者,可亡也。①(《韩非子·亡徽》)
        “很”和“刚”为并列近义形容词组合,意为“不听从”。
         在三国时期如:
        (2)今王将很天而伐齐。(《国语·吴语》)
        “很天”为动名组合,“很”为动词修饰“天”,意为“违逆天。”
        “很”的语义在不断演变,但“很+X”现象一直都有,虽然早期频率较低。
         在魏晋南北朝时如:
        (3)冀乃书表自理,其略言:高贵不尚节,畮垄之夫,而箕踞遗类,研密失机,婢妾其性,媚世求显,偷窃很鄙,有辱天官,《易》讥负乘,诚高之谓。(《水经注·淇水》)
        (4)旧有忖留神像,此神尝与鲁班语,班令其人出。忖留曰:我貌很丑,卿善图物容,我不能出。(《水经注·渭水》)
        “很”与“鄙、丑”为单音节并列结构,都为形容词,“很”意为“凶狠”。
         在宋时如:
        (5)窃见新除给事中朱光庭,智昏才短,心很胆薄,不学无术,妒贤害能。(《栾城集》)
        “很”为形容词,修饰“心”,意为“心狠”。
         到元明时期,出现“很+形容词”。“很”用作程度副词修饰形容词如:
        (6)【油葫芦】那几个守户闲官老秀才,他们都很厉害,把老夫监钾的去游街。(《元刊杂剧三十种·散家财天赐老生儿杂剧》第一折)
        (7)僮仆道:“奶奶,只一位看得,那三位看不得,形容丑得很哩。”(《西游记·寇员外喜待高僧,唐长老不贪富贵》)
        “很”修饰“丑、厉害”,意为“非常”。
         及至清朝,“很”作程度副词,有“很+形容词”和“很+动词短语”的结构,表示形容词义或者动词义程度等级高如:
        (8)况且宝兄弟近来很知好歹,很孝顺,又肯用功。(《红楼梦·中乡魁宝玉却尘缘,沐皇恩贾家延世泽》)
        (9)因叫我回大爷,今日断不能来了,说有好吃的要几样,还要很烂的呢。(《红楼梦·庆寿辰宁府排家宴,见熙凤贾瑞起淫心》)
        (10)绮琴道:“他还有个兄弟是江北候补道,听得近来很红,委办督销局差事,兼充江北大学堂总办。”(《女娲石》第十六回)
        例(8)“很知好歹”表示“知道的程度深”、“很孝顺”表示“孝顺的程度高”,例(9)“很烂”表示“烂的程度高”。同时,也出现了“很+形容词”的隐喻转喻用法(具体分析见下节),如例(10)中,“红”是颜色词,这里“红”指的是人“名气大、很受欢迎”。
         最近二三十年,“很+名词”的结构不断出现如:
        (11)你就是现在这种打扮,很中国,很东方。(琼瑶《水云间》)②
        (12)这条子太狠了,看上去很女人,做事却很男人,我心里发虚,莫名就想起红楼梦里一句话,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李承鹏《寻人启事》)
        (13)看着镜子里修剪得很现代的发型,他满意地笑了。(1994年报刊精选)
        (14)找个农村,很农村的那种去做一天的老师。(微博)
        (15)他们开始用手抓着吃肉,两个人好像都饿了,吃得很狼虎。(网页)
        (16)以前被人问怎么这么白,可以很凡尔赛地说“天生的”。(微博)
        “很”作为程度副词根据汉语语法是不能修饰名词的(胡明扬 1992;桂诗春 1995),但是,近年来“很+名词”不断出现且很具能产性(王寅 2009;张谊生 2019)。进入该结构的名词语义类别很广,有地名、人名、时间、动物以及其它具有描述性语义特征的名词。从例(11)到例(16)可以看出“很+名词”结构在语义和句法上具有很大灵活性,一方面进入该结构的名词种类广泛;另一方面该结构句法位置灵活,可做宾语、表语、谓语、定语、补语、状语。
         综上不同时期例证所述,从有“很+X”结构到出现“很+名词”结构,其语义演变过程为:
        “很”为“不听从”义,很形容词+形容词(并列形容词结构,先秦两汉)/很动词+名词(谓宾结构,春秋末期仅查到一例)→“很”为“凶狠”义,很形容词+形容词(并列形容词结构,魏晋)→“很”为“凶狠”义,很形容词+名词(定中偏正结构,宋)→“很”为“非常”义,很程度副词+形容词/动词(状中偏正结构,元以后到近现代不断出现)→“很”为“非常”义,很程度副词+名词各种描述性名词(偏正结构,现当代近三十年不断出现)。
        
三  促成“很+名词”结构形成的理据
         
        3.1“很”的语义与韵律搭配特点
        从上节各时期“很+X”结构的考察来看,“很+名词”结构出现较晚,最近二三十年才大量出现。在此之前“很”的语义已由先秦两汉时的形容词性“不听从”义演变为副词性“非常义”表程度等级高。而且“很”的程度副词用法从元明时期已经出现,发展到近代其用法灵活功能丰富,可以修饰“形容词、动词、名词、小句”,具有表程度等级高、补充句子和结构完整性的完句功能和表褒贬感情色彩的评价功能。此外,“很”是单音节副词,且为开元音易于结合其它音节,其在语义上无法自足,往往充当偏正结构的修饰成分,在韵律上单音节也难以自足,需和其它结构搭配才能保证韵律平衡。其中“很”和单音节词搭配构成双音节结构较为稳定,如“很水、很火、很牛、很铁、很娘、很宅、很好”等搭配在日常口语中较为常用;“很”也可以和双音节词搭配构成(1+2)的韵律结构如“很喜欢、很厉害、很中国、很蜗牛、很家常、很汉子”等;由于三个及三个以上的多音节词相对较少,“很”与之搭配的频率并不高如“很凡尔赛、很特朗普、很与众不同、很不可思议、很模棱两可”等。“很”的语义由具体的形容词性语义演变为副词性程度义,存在由实变虚的变化,其在结构中的语义发生弱化,突出和强调其所修饰成分的语义。这为“很+名词”的形成提供了语义基础。在韵律方面,“很+名词”也符合单音节“很”构成稳定结构的韵律要求。
        3.2“名词”自身具有范畴义与属性特征义
        “名词”是人们认识客观世界过程中用于界定某一类具体或抽象事物并对其进行分类标记的语言形式。其自身体现了一种范畴概念,该概念包含该类事物的一般属性特征。所以“名词”自身定义中包含范畴义,而每个范畴自身属性是多维的,丰富的。基于“名词”的元概念的特点,“名词”往往用于指称某类具体或抽象事物、事件或动作,通常我们为了将指称的对象表达的更具体更清楚,还需要在名词前后补充一些限定成分,用形容词或定语小句限定。限定之后,名词具体的某项属性特征义就突显出来,便于在交际中对应到范畴中具有该属性特点的某个对象,从而有效交际。举例来讲,“桌子”是一个具体名词,如果要求从房间里的不同椅子中拿出一个,还需要对椅子属性特征进行限定,如“贴画的红色的塑胶椅子”来进一步明确指称对象。抽象名词不同于具体名词,自身的指称性弱,描述性强,属性特征义明显,所以往往不需要形容词修饰而是以副词修饰突出属性特征的程度如“很诗意、很真相、很中性”等。专有名词包括人名、地名、机构名等,其指称性和描述性介于具体名词和抽象名词之间,指某一具体专用或专一命名的事物如“阿Q、中国、世贸组织”等。这类词与社会文化因素联系紧密,其指称义往往比较固定,但属性特征义受社会文化影响较大从而在一定言语社区形成固有的属性特征义。总之,具体名词、抽象名词和专有名词都具有范畴义和属性特征义,两种语义等级相反。包含属性特征义的强弱等级为抽象名词>专有名词>具体名词。属性特征义越强,越容易和程度副词连用以突出属性特征义的程度等级。
        3.3重新分析和突显属性特征
        重新分析(reanalysis)是指语言结构在表层形式不变的情况下,由于人的理解起了变化,经过重新分析,同一种语言形式被赋予了一种新的解释(张谊生 2019)。从第二节可以看出在程度副词“很”修饰其他实词(X)时,“很+形容词/动词”的出现早于“很+名词”。“很红”出现时,“很+名词”结构才初露端倪。“很红”出现在下例(17)、(18)中,我们的理解并不相同,倾向于把第一个“红”理解为形容词,而第二个“红”理解为名词“红色”的抽象属性特征义,这体现了一个重新分析的过程。我们不妨从“很+X”的描述主体和描述的属性特征及程度义项这三个语义内容着手分析:
       
        观察表1前者可以理解为“这个苹果颜色红的程度深”,是对“苹果”自身属性“红的”程度的描述;后者则理解为“这个官员像红色一样耀眼、有名气、受欢迎”,官员是人,本身并没有颜色,所以只能说官员的名气像红色一样显眼,这里“很红”突显的是红色自身的属性然后通过隐喻、转喻等认知手段映射出官员的“显眼”特点,即官员(名气大特征)像红色(颜色显眼)。我们发现“很红”的形态并未改变,但对其理解的分析方式发生了变化,这正是重新分析的过程。突出“名词”自身属性义(储泽祥、刘街生 1997称之为细节显现)正是“名词”进入“很+X”结构的语义理解基础。类似观点还有谭景春(1998)认为名词的性质义是名转形的语义基础。施春宏(2001)也认为,名词的描述性意义是副名组合显现的客观基础。
        基于以上分析,“很+名词”结构虽然是非常规的副词修饰名词现象,但语义上并不难理解,且因其结构简单韵律稳定常出现在日常交际中而逐渐形成一种规约化用法。
        
四  结语

        本文从历时视角考察从古代汉语到现代汉语中的“很+名词”的句法语义现象,发现早在先秦两汉已出现“很+X”组合,到元代出现“很”的程度副词用法及“很+形容词”偏正结构,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左右有学者开始注意“很+名词”搭配,该语言现象当代逐渐增多并颇具能产性。同时“很”自身也经历了由实到虚的语义变化过程,“很”的语义和韵律特点都要求它和其它实词搭配才能自足。“名词”具有范畴义和属性特征义的特点为“很”修饰“名词”提供了直接证据。重新分析的过程正是这一创新结构发端的必经过程,“很”修饰“名词”突出属性特征义增加了这一非常规结构的合法性。本文避开以往对名词是否变类的争论,以历时视角分析该结构产生的过程和理据,更直观地反映新兴结构的产生过程,为其他语言创新结构的理解提供启示。

附注:
①笔者考察的先秦到清代的语料均来自“中国哲学书电子化计划”语料库,网址https://ctext.org/zhs。
②现当代语料来自北京大学语料库CCL、微博和网页搜索。

参考文献
储泽祥、刘街生1997  “细节显现”与“副+名”,《语文建设》第6期。
桂诗春1995  从“这个地方很郊区”谈起,《语言文字应用》第3期。
胡明扬1992  “很激情”“很青春”等,《语文建设》第4期。
李  然2017  “很+名词”构式的语法化,《淮海工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第1期。
李  瑛、肖谧2019  “副名”对“S比N_1还N_2”构式的压制作用,《西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第6期。
刘正光、崔刚2005  非范畴化与“副词+名词”结构,《外国语(上海外国语大学学报)》第2期。
施春宏2001  名词的描述性语义特征与副名组合的可能性,《中国语文》第3期。
谭景春1998  名形词类转变的语义基础及相关问题,《中国语文》第5期。
王  寅2009  汉语“副名构造”的认知构造语法分析法——基于“压制、突显、传承、整合”的角度,《外国语文》第4期。
邢福义1997  “很淑女”之类说法语言文化背景的思考,《语言研究》第2期。
张雪莹2017  “很N”构式的构式化研究,《现代语文(语言研究版)》第6期。
张谊生2019  “很/太+名/动”的形化模式与演化机制及其表达功用——兼论程度副词在相应组配中的四种功用,《汉语学习》第5期。
张谊生1996  名词的语义基础及功能转化与副词修饰名词,《语言教学与研究》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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