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娜
秦皇岛市北戴河区第三中学 河北 秦皇岛 066100
“六一风神”是后人赞美欧阳修古文风格的概称。清代桐城派散文家方苞在《古文约选序例》中说：“永叔摹《史记》之格调，而曲得其风神。”“六一风神”的具体内涵众说纷纭，但是欧阳修文章的简洁之美，毫无疑问是“六一风神”的主要特征之一。乾隆皇帝在《唐宋文醇》中说：“欧公叙事以简为贵。”
欧阳修写文章，最喜精思细改，字斟句酌，以求简洁。冯梦龙在《古今谭概》中记载：他任翰林时，曾与同事外出游览，看到大街上一匹奔马踩死一只狗。欧阳修当即请大家以文字记述此事。一人说：“有犬卧通衡，逸马蹄而死之。”另一人说：“有马逸于街衡，卧犬遭之而毙。”而欧阳修只用“逸马杀犬于途”六字来记述这件事。《朱子语类大全》记载，《醉翁亭记》初稿的开头是“滁洲四面有山”，接下来是几十字的景色描写。欧阳修后来反复斟酌，定稿为“环滁皆山也”，仅五字而已。欧阳修自己将“简洁”论述为“峻洁”，他在《与渑池徐宰书》中说：“（文章）少去其繁，则峻洁矣。”可见，简洁是欧阳修写文章一贯的追求。
苏轼在《居士集序》中评价欧阳修的简洁时说：“其言简而明，信而通，引物连类，折之于至理，以服人心。”欧阳修的简洁不是单薄的简洁，而是内含丰富意味的简洁。这在《卖油翁》中有鲜明的体现。
曾经有人说,“有卖油翁释担而立，睨之，久而不去”一句，如让一般人写，会写成：“有卖油翁者，途经其地。见射箭，欲观之以衡其技艺之优劣。遂释其担，伫立而观射矣。”这样写拉长为三十三字，字数增加三倍多，反而不如原文十四个字简洁而传神，生动地写出了卖油翁在不短的时间内仔细观察了陈尧咨射箭，从开始佩服到渐渐不以为然的内心变化过程。
欧阳修以区区两字“自矜”就概括了陈尧咨的性格总特点，这两个字是陈尧咨所有言行的总根子。
“自矜”的意思是自己认为自己就是最好的，自高自大，自傲。陈尧咨出身于官宦世家，父亲是秦国公陈省华，兄弟共三人。他的父亲和兄弟都是进士，都在朝廷做官，在当时很有权势声望。陈尧咨本人善写隶书，举进士第一，曾考中状元，官至武信军节度使，谥号“康肃”，《宋史》有传。他有这样的家世和权势，所以欧阳修说他“自矜”是有充足的理由的。
陈尧咨为什么不在演武场上或者校军场上射箭，而是在人来人往的园子里射，而且还允许外人如卖油翁进入园子观看？就是因为他认为自己箭术无双，深为自己的箭术自豪，他想炫耀一番，所以他希望别人能够看到，希望听到别人的赞扬。
因为他自傲，自高自大，所以容不得别人对自己的箭法有哪怕一点点负面的看法，哪怕是一个卖油老头的“睨”和“微颔”。
所以他很不爽，憋着气问：“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注意这两个“亦”字，它表明陈尧咨的心里是有一个衡量的标准的：你不过是个卖油的，和卖草鞋的一个等级，你懂什么？我都射中这么多，比其他人好得太多了，和李广比不说一样，也差不多了，这还不够叫箭术精？他内心自傲到如此地步。
接下来，当他听到卖油翁把自己的无双箭术评价为“手熟”时，他简直恼羞成怒，马上就来一句怒气冲冲的喝问：“尔安敢轻吾射！”其实，仔细想想，如果要是别的射箭人听到有人说他箭术没什么了不起，就是手熟，通常情况下，他就会问：“汝何以言之（你凭什么这么说）？”这样一问，就表明他心中承认自己箭术可能不精。可是陈尧咨并没有这样。我们来品品他的话，他不是说“尔安能轻吾射”，而是说“尔安敢轻吾射”，意思就是，就凭你个平头百姓，你个卖油的，你也不看看你是谁？你还敢轻视大人我的箭术？你哪儿来的胆子？这就可以看出他太自傲了，他高傲的内心都已经不能忍受卖油翁的一句话了。他的这句话直接就否定了对方的话，认为对方说得根本不对，而且还认为对方是轻视自己。这就看出他已经气炸了，所以他对卖油翁的称呼都变了，由比较正式的尊敬的称呼“汝”，变成了含有鄙视意味的“尔”。这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包含了他丰富的内心情感变化。
陈尧咨的所有行为都是因为他的自矜。当卖油翁以自己高超的倒油技术证明，我这样“钱孔不湿”的绝技都只不过是因为手熟，何况你那个才“十中八九”的箭术后，欧阳修用了四个字描述陈尧咨的行为“笑而遣之”。他为什么笑呢？他被卖油翁狠狠地打了脸，他怎么还笑呢？其实这正体现了他自矜：因为我的身份地位根本不是你一个社会最底层的卖油老头能比的，所以我不和你一般见识。所以他要笑，以笑来保持他的高高在上，以笑来维持住自己在众人面前的面子。这种自矜是身份地位赋予他的。这是他的自矜与一般人的不一样的地方。
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真实内心，但当着众人的面他没有再暴跳如雷，也没有治卖油翁的罪，他要保持自己高高在上的身份地位，于是他笑了。但是也仅仅是笑，他并没有因为卖油翁有一番不同寻常的见解就礼贤下士，热情请教，而是打发他走了，这同样也是因为他自矜，他心里还是看不起卖油翁的，不想与这样一个和自己不是同一阶级的人交往。
再说说这个“笑而遣之”。陈尧咨的这个“笑”，是自嘲的笑，还是赞同的笑，还是不以为然的笑，还是皮笑肉不笑？到底是什么样的笑呢？欧阳修都没有再多用一个字写。为什么呢？是他刻意为之。欧阳修惜墨如金到了如此地步，就是为了创造多重思维空间，让读者自己去联想和思考，造成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所以这个“笑”才如此耐人寻味。这就是高明作家的厉害之处，越简洁，越能引起读者丰富的联想。
不论是陈尧咨的园中射箭，还是他与卖油翁的短短两句话的交流，抑或是他的“笑而遣之”，都是因为他自矜。他以自己的高超箭术自矜，同时也因自己的身份地位自矜。所以，一个“自矜”就足以解释陈尧咨的一切言行。欧文之简洁令人叹为观止。
可见，欧阳修的“简”不是单为简而简，而是“简而有法（欧阳修《尹师鲁墓志铭》）”，是简而有味，这种简洁正是他苦心锤炼语言的结果，正像王文濡在《评校音注古文辞类纂》中说的那样：“叙事能扼大，措词不觉其繁，是欧公极意经营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