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璟
四川大学外国语学院610065
摘要:威廉·福克纳的短篇小说《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是一部具有神话意味的悲剧。本文基于尼采的悲剧理论视角,解读蕴含在主人公爱米丽小姐身上的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以此来探究她悲剧命运的成因。爱米丽既沉湎于昔日南方美与伦理的神话中,又放纵自己原始而疯狂的本能,毁灭自己的爱人并与其尸体相伴余生。她一直都在日神与酒神不断的冲突和结合中挣扎,在虚幻的光辉中直面内心的痛苦。
关键词:爱米丽;悲剧;日神精神;酒神精神
一.引言
“人类精神的现实困境是福克纳悲剧思想的原生地。”(张冠夫 58)威廉·福克纳(Willian Faulkner)以家乡“邮票般大小的土地”为蓝本,创造了享誉文坛的 “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展现了美国南方破败和衰落历史的缩影,书写了现代困境中的悲剧性寓言。他的著名短篇小说《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围绕杰弗逊镇上没落的南方贵族世家格里尔生家族的爱米丽小姐这一人物展开。受到南方传统伦理观念禁锢的爱米丽小姐,对自由与情感的渴望一直被扼杀。在专横自私的父亲去世后,她爱上了北方男人荷默。但在遭遇了镇上居民和亲戚对此的种种阻碍,以及得知荷默无意与她结婚之后,爱米丽小姐选择用砒霜毒死了自己的情人,并在封闭隔绝的大宅中与腐烂的尸体相伴直至去世。《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不仅仅是一篇荒诞怪异的哥特式小说,也是一部蕴含了神话史诗色彩的悲剧故事。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在其第一本著作《悲剧的诞生》中就探讨了悲剧艺术的起源和本质。他认为悲剧的核心在于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二者都是植根于人本能中的自然力量,不受理性的支配。日神冲动代表“趋向幻觉之迫力”,而酒神冲动代表“驱向放纵之迫力”。他将悲剧理解为“酒神智慧借日神艺术手段而达到的形象化”(尼采 96),而悲剧诞生在日神和酒神的冲突与融合之中。“直到最后,由于希腊“意志”的一个形而上的奇迹行为,它们才彼此结合起来,而通过这种结合,终于产生了阿提卡悲剧这种既是酒神的又是日神的艺术作品。”(尼采 2)本文将从尼采的悲剧理论出发,探讨《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中爱米丽小姐性格中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的体现,透过人物心灵中复杂的矛盾与冲突来探寻主人公的悲剧命运成因。
二.虚幻的梦境
尼采认为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是人本能中的两种艺术冲动,他将前者比作梦境,而后者比作醉境。其中日神精神是梦境世界,强调个体化原则和美的外观。日神阿波罗(Apollo)是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是宙斯和泰坦女神勒托之子。他往往手执七弦琴、弓箭或神盾,以一种高贵肃穆,典雅俊美的形象出现,被视为光明和预言之神,掌管着内心幻想世界的美的假象。古希腊人觉察到生存的恐惧与苦难,于是他们给恐怖原始的泰坦诸神体系蒙上面纱,营造出熠熠生辉的奥林匹斯众神的假象。(尼采 11)在精心编织的美妙幻境中,人们可以暂时忘却现实世界的苦难,沉浸在梦幻般的审美状态之中。
爱米丽生长在没落的南方贵族之家。她的父亲格里尔生先生就是福克纳笔下败落家族里暴君式家长的代表,在盛行传统父权制与保守加尔文主义的南方社会中,拥有对其他家庭成员的绝对统治权。爱米丽从小就在专制父亲的控制和影响下长大,她正常生活的权力被剥夺,对爱情的渴望也被无情地遏制。作为格里尔生家族的末代成员,爱米丽本身也沉湎于日神的“梦”之状态,不愿从昔日南方的美好幻境中醒来。即使家族早已衰败,她也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她作为末代贵族后裔的身份,放弃自我欲望,放弃融入社会,而去扮演那个看似高傲克制,纯洁无欲的虚无圣女形象。她拒绝从传统的生活方式中做出改变,不向镇政府纳税也不让别人在她家门口安上门牌和邮件箱。即便是写一张便条她也努力保有旧日贵族的素养,“用褪色的墨水, 纤细流畅的笔体 ,写在一种古色古香的信纸上”(福克纳 42)。在她父亲死后,爱米丽迟迟不愿处置她那专横冷酷父亲的尸体, 还把他的炭笔画像放在目所能及的地方, 以此来维系她与过去的联系。她像家族唯一留下的那幢破旧的白色方形大木屋一样桀骜不驯,孤独地矗立在不断更替的环境中,在与周围格格不入。弗列德里克·萨姆对此评论道: “很多人能够幸存于现在, 但却压根儿不去考虑将来, 这些人通常是活在过去。这就是爱米丽·格里尔生小姐的心态。”(Thum 3)
在杰弗逊镇的居民眼中,出生于衰落贵族家庭的爱米丽小姐仍然高贵显赫,闪烁着日神般的光辉,“爱米丽小姐在世时,始终是一个传统的化身,是义务的象征,也是人们关注的对象”。从叙述者“我们”的集体记忆中,爱米丽一直是活在“画中的人物”,是那个穿着白衣,身段纤细,举止娴熟优雅的贵族小姐。当她独处时,“她那挺直的身躯一动不动像是一尊偶像”(福克纳 44)。在父亲去世后,她也仍如同教堂里彩色玻璃窗上的天使一般,带着几分肃穆与悲怆。即使她生前是一个离群索居,冷若冰霜 ,行为怪异的人,“高贵、宁静、无法逃避、无法接近、怪癖乖张”(50),但她的死亡仍然如一座“纪念碑”倒下一般庄严神圣,全镇的人都去给她送葬,像是去见证一个时代的终结。为了留住南方逝去的荣耀,爱米丽被抬上了一个众人仰视的神坛, 她不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与内战军人的墓碑一样,成为南方精神和荣誉的化身,“就像身披恺甲的雅典娜在云中熠熠闪光。是南方人面对敌人时集合的旗帜,是神话般的象征,是阿斯托拉托城百合花般纯洁无瑕的少女,是皮奥弗山上狩猎的女神”(Cash 89)。同爱米丽一样,生活在杰弗逊镇人们都或多或少生活在自己编织的幻境之中。但正如尼采所说,悲剧已在过于虚幻的梦中里悄然酝酿,因为阿波罗的意识也只是掩盖狄奥尼索斯世界的一层面纱。爱米丽的克制与隐忍并不能从根本上压制她内心深处的原始欲望,她本能中的酒神力量也在不断挣脱日神意志的束缚而显现出来。
三. 迷狂的醉境
狄奥尼索斯(Dionysus)是古希腊人信奉的酒神,宙斯和凡女塞弥丽的儿子。他在山林仙女们的照顾下长大,之后在希腊各地流浪,到处向人们传播种植葡萄和酿酒的技术。尼采所说的酒神精神就源自古希腊祭祀酒神庆典的隐喻。在酒神节上,人们在沉醉的状态中纵情狂欢,将自己原始的本能和欲望释放出来。酒神精神象征着自然、生命与意志,也意味着忘我、疯狂和野蛮,通过个体化原则的崩溃重新与自然合为一体。不过,他也指出,狄奥尼索斯激起的效果也是“泰坦的”和“蛮夷的”(尼采 15)。它肯定生命本能的欲望与能量, 其生命意志在为其自身的不可穷竭而欢欣鼓舞 。它超出善恶之外,“我”是世界的中心, 强调极端的个人主义, 哪怕是毁灭式的。
在日神梦境般的静穆与单纯,节制与冷静的外衣下,爱米丽的身上也同时体现出了酒神般迷狂的醉境,靠着本能的欲望挣脱个体化原则的束缚,传达出强烈的生命意志。
她虽然长期遭受南方父权制和清教文化对于女性的压迫和折磨,但却也有着惊人的意志力和反抗精神。在面对前来收税的新市议会代表是, 爱米丽这样一个无权无势,身材矮小的女性,却用十分强硬的态度将一众参议员们“连人带马”地赶出家门,根本不把他们所代表的权威力量放在眼里。父亲去世后,爱米丽剪掉了自己的头发,这意味着她正试图勇敢地走出过去的阴影,摆脱僵死的南方淑女身份的禁锢。很快,当她遇见北方工头荷默·伯隆并与他陷入情网时,爱米丽的日神精神开始衰微,而潜伏的酒神冲动开始逐渐占得上风。在镇上的居民看来,出生于名门望族的爱米丽与来自北方的建筑工人在一起这件事简直是惊世骇俗,不可接受。社区的妇女们甚至迫使浸礼会的牧师以及请爱米丽的两位顽固狂傲的堂姐妹来干涉和破坏她与荷默的恋情。在重重阻碍下,爱米丽仍然选择坚持自己的决定,遵循内心真实而狂热的欲望,始终“高昂着头”,与情人在礼拜天同乘漂亮的马车出游,不惜与镇上异样和谩骂的声音对峙,反抗笼罩在自己身上的圣女光芒。
如果说日神精神强调的是适度的克制,避免狂暴的冲动,那酒神精神作为一种原始的放纵力量,在肯定了爱米丽本能的欲望,鼓舞了她的生命意志的同时,也打破了所有规范伦理的束缚,超出了善恶的边界。尼采指出,“酒神具有一个残酷野蛮的恶魔和一个温和仁慈的君主的双重天性”。(41)在狂放无度的仪式中,个体在破坏和重构中获得快乐,自然中最凶残的兽性挣脱开了所有羁绊,任凭肉欲与残暴混杂在一起。(8)在故事的结尾,对于爱米丽酒神精神中破坏性和毁灭性的体现达到了高潮。当人们最后打开爱米丽小姐家中向外界尘封了四十年的房间时,日神虚幻美丽的面纱被完全揭开。在惨淡阴沉的玫瑰色房间中,人们惊诧地看到荷默腐烂的尸体以一种诡异的方式躺在那里,早已与木床融为一体,而旁边的枕头上还留有人睡压过的痕迹以及一缕长长的铁灰色头发。当爱米丽的酒神冲动愈发强烈而失去控制时,她的情感也变得扭曲和变态。她疯狂地想占有爱人,就像当初她想留住父亲的遗体一样。然而荷默却是一个“喜欢和男人来往”且“无意于成家的人”。最终,爱米丽杀死了爱而不得的荷默,并与他的尸体在余生里相伴而眠。她其实可以将尸体秘密掩埋,并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重新开始新的生活,甚至结婚生子。但爱米丽却选择从此在阴森寂静的老宅中过上与世隔绝的生活,与冰冷腐败的尸体相伴而眠直至去世。这会一次次提醒爱米丽她杀害情人的残酷事实,唤起她无尽的痛苦,但她又在这痛苦中与死去的荷默相拥,以这种极端的方式来成全自己对于爱情的欲望。这是属于爱米丽的酒神狂欢仪式,在这之中她已然陷入一种无我的醉境,在疯狂的毁坏行为中获得原始自我的释放。在备受精神折磨的同时,也在一次次毁灭和重构中获得扭曲而极度的快感。
四.日神与酒神的角逐
福克纳的作品总是对人的精神困境和内心冲突给予高度的关注。在诺贝尔的致辞中,他说:“唯有此种内心冲突才能孕育出佳作来, 因为只有这种冲突才值得写, 才值得为之痛苦和烦恼。”(李文俊 254)在社会历史学的角度看来,爱米丽的悲剧命运可以归于南方旧传统对女性的压迫和束缚,或者南方贵族阶级的没落以及南北秩序和价值观的冲突,但在很大程度上,这个悲剧也是她自我意志和自主选择的结果。福柯纳在被问及对于这部作品的看法时,他表示这是一场“灵与肉的冲突,是良知和‘老亚当’之间的冲突。与其说是南方与北方的冲突倒不如说是上帝与撒旦的冲突”(Gwynn and Blotner 58)。
爱米丽是复杂的矛盾体,具有日神和酒神的双重性格,这也是她痛苦的根源。一方面,她沉湎于格里尔生家族过去的权威和威严之中,是高贵优雅,坚毅隐忍的贵族小姐,恪守伦理与美的尺度。但同时,她又不甘在这种美的假象中扼杀自己作为一个女性对于肉体和精神的本能欲望,甚至不惜突破伦理道德的底线毁灭自己和他人。爱米丽的悲剧不是由“梦”到“醉”的变化过程,不是疯狂对于理智的取代,也不是狄奥尼索斯本能对于阿波罗本能的最终胜利,而是在两者不断冲突融合,对立又统一的复杂关系之中产生。尼采在《悲剧的诞生》的开头就提出,艺术的进展是与阿波罗和狄奥尼索斯之二元性联系在一起的,“其中有着持续不断的斗争和只是间发性的和解”(2)。即悲剧的艺术是源自于本能无法割裂的二元性,这也解释了为何爱米丽没有在杀死荷默之后掩埋过去,另寻新欢。因为杀死荷默不代表她内心酒神力量的终极胜利,所以她并未因此获得真正的解脱。相反,不可饶恕的罪过使她永远被拷上了枷锁,即使逃脱了法律和道德的严惩,她的灵魂也永远为此受到拷问和折磨。福克纳说:“她知道自己错了,这是她一生被毁的原因所在……她一直在赎罪。”(李文俊 254)爱米丽波澜不惊的外表下,她的内心却在一直日神和酒神如惊涛骇浪般汹涌的矛盾和冲突中苦苦挣扎。在故事结尾,当人们推开爱米丽布满灰尘的“新房”时,褪色的玫瑰色窗帘与玫瑰灯罩,精致的水晶制品和白银的男士盥洗用具与荷默尸体共同呈现的诡异场景,以一种另类的方式诠释了爱米丽内心的对立又共生,冲突又和解的两股力量,象征着主人公心灵深处阿波罗的美妙“梦境”与狄奥尼索斯的迷狂“醉境”的统一。尼采的悲剧理论中最重要的本质,日神的绚烂和酒神的舞蹈在最后的场景重新结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为读者演绎了一场悲剧的盛宴。
五.结语
福克纳曾说:“我根本不是试图要——不是要写社会学,我只是试着写人,对我而言那才是最重要的。只是人类的心灵, 不是观念。”(Gwynn and Blotner 12)爱米丽的悲剧之所以令人同情,在于她性格中日神与酒神的二元性,在于她内心那鲜为人知又难以理解的矛盾冲突。我们无法用惯常的价值标准将爱米丽的爱与恨,善与恶,正义与非正义严格分隔开来。从尼采的哲学探讨来看,研究悲剧诞生的目标就是去感悟狄奥尼索斯和阿波罗之间统一性的奥秘。爱米丽既是闪耀着日神光辉的南方淑女,朦胧、虚幻、不可接近;也是酒神祭祀仪式中的疯狂信徒,沉醉、忘我、暴力十足。她的一生都在“美的假象”和纵欲的狂醉中来回往复,不断挣扎,不断和解,她的悲剧显示了人类心灵的普遍困境。
参考文献
[1] Cash, W. J. The Mind of the South.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41.
[2] Gwynn, Frederick. L., and Joseph Blotner. Faulkner in the University, Charlottesville: University Press of Virginia, 1995.
[3] Thum F. “Living in the past in A Rose for Emily”, Studies of Short Stories, Sarmington Hills: The Gale Group. 1999.
[4] 李文俊:《福克纳评论集》,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80年。
[5] 尼采:《悲剧的诞生》, 周国平译, 三联出版社, 1986年。
[6] 威廉·福克纳:《福克纳短篇小说集》,陶洁编,译林出版社,2001年。
[7] 张冠夫:《叩问时间之结: 在历史与神话之间——试论福克纳的现代悲剧意识》, 载《国外文学》199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