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芊易
我初次去见她时是在一个深秋,那时候我在报社工作,但是已经有段时间没拿出来东西了。
一个在精神病院工作的朋友告诉我,他们院上周接待了一个患者,很是奇怪。
“不奇怪也不会去你们那儿啊。”
“不是那意思。”他在电话里讲的模模糊糊,“反正你来了就知道了,可能会对你有点什么帮助。”
听朋友说她是单独的病房,房间里有独立卫浴,还有个小阳台。
这对其他的房间来说算得上奢侈了。
我挑了个周末去医院见她。
我敲了敲房门,里面传来一声很轻地“请进”。
她坐在病床上,头发几乎盖住了整个身子,目光停留在窗外一只叽叽喳喳地麻雀身上。
自我推开门进去后,她慢慢把目光投向我,也不说话,就那样直直地盯着。
窗外的风从缝里挤进来,吹得我打了个哆嗦。
“…呃…我可以坐在那里吗?”
我指了指她对面为我准备好的一把椅子。
她点点头。
我有意放慢脚步走过去,生怕什么动作惊扰刺激到她。
“你认为奇怪是什么?”
我坐下去的瞬间,她开口了。
“啊?”我一时没懂她的意思。
“什么是奇怪?”她又说了一遍。
“可能就是…不同寻常?”
她不说话了,又开始盯着我的脸一言不发。
过了半晌,在我因为如坐针毡感觉身体已经开始发麻的时候,她忽地笑了。
“跟别人不一样就是奇怪吗?”
“倒也不是这么个说法吧…”
“不一样的动物会被人类保护起来,不一样的人类却要被关在铜墙铁壁里不见天日。”
她笑意不减。
“谁定义的奇怪?又是谁定义的正常?”
我吞了吞口水,想不出任何一句能回复她的话。
“人类终日裹着皮囊浑浑噩噩,固执地认为所有人带着跟自己一样千篇一律的面具,一旦发现摘下面具的人,就将其当做异类驱逐,你觉得是为什么?”
她的视线继续转向窗外,我跟着看过去,那只麻雀已经不在了。
我顿了顿,“…因为怕别人说话。”
她似乎是轻笑了一声。
“那你还是有的聊的。”
我回家的路上下了小雨,淅淅沥沥的打湿了我的包和眼眶。
我突然有点想哭。
没有原因,没有理由。
不过朋友说的没错,她确实带给了我很多灵感和想法。
第二天,在我跟电脑前的稿子面面相觑了很久后,我再次萌生了去见她的想法。
我想听她说。
她还是像上次一样看着我进门,只是她先开口了。
“你好。”
“…你好。”我有点受宠若惊,还是走到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那我们继续上次的对话吧。”她调整了一下靠在背后的枕头。
“为什么怕说话?”
“一部分人说话会让另一部分人不安,心照不宣,但是要掩盖。”
她露出那种淡淡地笑。
“我们生活在假面舞会中,带着面具跟他人谈笑,有些人悄悄摘掉面具想要透透气,马上就会被舞会的监督者发现,然后当成异类驱逐。”
她下床,穿上拖鞋一步步走到阳台去,“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舞台,跳的最规矩的人才能站到最后。”
我吐了口气出来,我感觉外面又开始下雨了。
再后来,我和她慢慢熟络起来。
她的思维极其具有跳跃性,虽然很多时候说的话也颠三倒四、乱七八糟,但是我总是会从中听出不一样的东西。
那一天,她靠在阳台的躺椅上眯着眼晒太阳,突然之间跳起来拉开窗户探出半个身子。
我吓出一身冷汗,下意识一把抓住她的衣角。
她转过头,看看我的手又看看我的脸,笑了。
“铜墙铁壁,为什么不跳出去?”
我愣住了,手慢慢松开。
对的,尽管她住在这样豪华的房间里,这也是精神病院,她不能出去。
我松了手,不说话了,她也重新躺回椅子上,眼睛看着天花板。
墙角有一只蜘蛛,正在利用丝线把自己荡出房间。
它的身体飞出窗子的一瞬间,丝线断了,它也转眼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为了安抚她的情绪,带她去医院的花园里散步,她看着夕阳落进高楼耸立的钢筋和混凝土之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笼子和黑幕。”
然后她转过身,再没有说什么,走进黑色的楼梯里去了。
两天后的一个深夜,我被电话吵醒。
窗外的天色已经深到极致,我颇为不耐烦地开口,“什么事?”
“鹤,你最好来一趟。”电话里,朋友的声音颤抖,“来医院一趟,越快越好。”
她站在楼顶,风吹起她的头发和衣角。
“你…”我看着她的背影,发现组织好的话语说不出半句。
她转过身子,脸上还是那种柔和的微笑。
她的表情告诉我,她比我更清楚现在在做什么。
“我知道你会来。”她一步步退后到天台边缘,“很高兴认识你。”
她说完,张开双臂向后倒去。我无意识地向她跨出几步,似乎有风经过我耳边,她的嘴动了动,好像说了什么,但是我听不见任何声音。
我伸出手。
然后惊醒。
天还朦胧地黑着,我呼出口气,用床头的纸巾擦干冷汗。
今年应该是她去世的第二年,我已经梦见过她很多次了。
我始终记不起她最后说了什么。
但我知道那一定是很重要的话。
桌子上还放着昨晚没批改完的让人头疼至极的作业。
在前些年我已经从报社辞职,来了一个小学教书,日子也算过得去。
离开报社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我忽地发现,渐渐很少有人接受我写出来的东西了。
我只能离开。
我抬起头,看见房间天花板的角落里有一只蜘蛛,它困兽一般徘徊在自己的蛛网和墙壁间找不到出去的路。
远处的天已经快翻起白肚了,我干脆决定穿衣下去走走。
不知不觉间,我转到了那家医院楼下。
天台门没锁,这家医院也已经快要废弃了。
我闭上眼睛张开双臂。
我感到风吹过我耳边,我听见她在说话。
她说谁定义了奇怪,谁又定义了正常?
她说人类带着面具终日浑浑噩噩。
她说笼子。
她说黑幕。
她说压抑的目光。
她又说很高兴认识你。
我猛地睁开眼睛,我感到呼吸不上来,我感到铺天盖地的黑色压的我喘不上气。
我想起她脸上是和睦的笑,她张开双臂向后倒,她生出白色的翼。
我想起那天风呼啸而过。
她说,跳出去。
我吞了吞口水。
我只能闭上眼睛。
作者简介:吴芊易,笔名萧木,女,陕西咸阳人,就读于西安培华学院,喜爱文学和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