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人独往来:苏东坡诗词中的困境突围

发表时间:2021/7/23   来源:《文化研究》2021年8月下   作者:侯路芳
[导读] 苏轼并非天生的乐天派,也并非时时豁达,事事通透,这在其诗词作品中可见一斑。当遭遇困境时,苏轼通过沉淀、反刍,进而超越、通脱,完成自我救赎的过程。

河北正定中学  侯路芳  050800
                
【提要】苏轼并非天生的乐天派,也并非时时豁达,事事通透,这在其诗词作品中可见一斑。当遭遇困境时,苏轼通过沉淀、反刍,进而超越、通脱,完成自我救赎的过程。从苏轼的诗词当中,不难发现其从“孤独”走向“通达”的心路历程。苏轼也从“幽人”到“达人”,完成自我生命的升华。
【关键词】   东坡  困境   幽人     达人     突围
        相关研究资料显示,作为我国古代著名的文学家与书画家,苏轼的一生宛如一颗耀眼的明星般被后世文学研究者所称道。在《苏东坡传》中,林语堂对于苏轼的定位有很多,散文集、道德家、乐天派、诗人、书画家、工程师、佛教徒甚至是好饮者……基于此可以看出,苏轼的人生是多元化的,要想定义苏轼,真的很难,因为他既是天才,又是全才。不过,一场“乌台诗案”剥夺掉苏轼的一切光环,让苏轼从神坛跌入人间,一个真实的苏轼诞生了,从此以后,人们习惯叫他“苏东坡”。
        这一时期东坡用了一个词定义自己:“幽人”。在东坡诗词中,有42首诗写到“幽人”的形象,这些诗都创作于苏轼被贬黄州期间。通过这些名垂千古的诗文,我们也可以更为全面地看到苏轼在那个时代中的生活。
什么是“幽人”呢?我们追根溯源,从“幽”字入手来一探究竟。
        《说文解字》说,“幺”,是“小”的意思,两个“幺”,强调小,两个“幺”,藏到“山”里,有“隐”之意。所以,“幽”,本义是隐居。
从文献看,最早使用“幽人”一词的是《易经》,在书中有这样的记载:“履道坦坦,幽人贞吉。”翻译成普通话就是,隐居的人往往可以实现对于幸福与吉祥的获取。由此,在历代诗歌中,“幽人”基本都被引申为“隐士”的一种代指。
        在孟浩然的《夜归鹿门山歌》中,作者借助“幽人”对自己的归隐之意进行了含蓄的表达,。其中,“余亦乘舟归鹿门”一句表达了诗人与世俗背道而驰的愿望,从而对诗人“归隐”的意愿进行了深刻的表达。
苏东坡拓展了“幽人”的内涵,包含了更多的情感和思考。在《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中,通过对“疏桐”与“缺月”等意象的应用,作者在一开篇就营造出一种残破萧条的意境,“漏断”的“断”字,给人以损坏和消亡之感,包含多少随时光流走的东西?此时此景,“幽人”登场了,一个“独”字点出心境,“孤鸿”这一象征,把“独”的内涵具体化。
        在《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风亭下梅花盛开》一诗中,其意境一扫往日我们对于苏轼“乐天派”性格的认知,文中处处流露出一种悲苦忧伤的情怀。
        春风岭上淮南村,昔年梅花曾断魂。
        岂知流落复相见,蛮风蜓雨愁黄昏。
        在这首诗中,凄风苦雨落梅花,哪里有“乐天派”的苏东坡呢?
        再看一首《黄州春日杂书四绝》:
        这一首《过江夜行武昌山闻黄州鼓角》很特别:
        清风弄水月衔山,幽人夜度吴王岘。
        黄州鼓角亦多情,送我南来不辞远。
        江南又闻出塞曲,半杂江声作悲健。
        谁言万方声一概,鼍愤龙愁为余变。
        (注:如鼍愤怒,如龙忧愁,比喻乐曲的情调悲愤)
        “清风弄水月衔山”,意境清丽,“弄”和“衔”拟人化,情态顿出,感觉上似乎是轻松的。如果这样理解的话,与下文的“悲”和“愁”格调就不一致了。其实,开头这一句,化用了李煜的“东风吹水日衔山,春来长是闲”,李煜写的是闺怨之情,貌似清丽的背后是“愁”,因为“风弄水”“月衔山”是有情的,物与物是相合的,而现实中,人与人是相背的,从表达上形成反差,更能凸显内心的孤寂和痛苦。风吹起波纹,传递出苏东坡不能平复的心绪。“弄”字,也很容易想到张先的“云破月来花弄影”,隐含年老伤春之意。
        黄州鼓角亦多情,听到黄州的鼓角,联想到出塞曲,含有昭君遇冷出塞之意。而“万方声一概”,直接用了杜甫的诗。“万方声一概,吾道竟何之”,杜甫听到鼓声似乎遍布天下,处处是战争,没有安宁处,人不知该往哪里去,苏轼借此表达人生的迷茫。
        通过以上内容我们不难发现,在彼时,苏轼在情感上是孤独的,然而,苏轼的未带指出在于他没有停滞在孤独上,而是积极主动做出调整,完成心灵的突围,此时,我们看到了一个成长中的苏东坡。“斋罢何须更临水,胸中自有洗心经。”所谓“洗心”,就是经营并发展这颗心,以获得超越,苏东坡开启了修复心灵创伤的伟大工程。
        在《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中,苏轼以一种超然豁达的心境实现了对于现实生活的观照。在此过程中,其通过诗文向现实发出了抗争的讯号。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穿林打叶声”,“穿”和“打”两个动词,穿透感很强,直接作用于小小的叶子,让我们感受生命承受外界打击的脆弱感和无力感。铺天盖地而来的,哪里是雨,分明是诽谤的刀、造谣的箭!东坡来了一个“莫听”,亮出了态度,就是不理你,心不随境转,我要活出自己的生命节奏。“何妨吟啸且徐行”,给出了两种行动方案,一是吟啸,二是徐行。“竹杖”“芒鞋”“蓑衣”,相比于锦衣玉食,这些粗鄙之物,反而让人内心充盈而轻松,因为面对的是真实的自己,不必为名利所累。剥离掉身上无形的套子、肩上无形的枷锁,就会觉得“轻胜马”。“也无风雨也无晴”,心雨则雨,心晴则晴,与外界无关。这是多么伟大的发现!至此苏东坡完成第一次突围。
        下面我们重点看“吟啸”和“徐行”。吟,是吟咏、吟诵。苏东坡博闻强识,一肚子诗词曲赋妙文章,自然是随口而来。
        在古诗词中,“啸”字的出现频率相对较高。岳飞、李白以及王维都在自己的诗句中对“啸”字进行了炼字的处理。其中,岳飞在《满江红》中写道的“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更是成为了千古传唱的名句。
有人说“啸”就是呐喊,也有人说是吹口哨,其实都不是。“啸”是一种歌唱方式,已经失传,据说很像现在的呼麦。
竹林七贤都擅长“啸”,尤其是阮籍。看这一段记载:
阮步兵啸闻数百步。苏门山中,忽有真人,樵伐者咸共传说。阮籍往观,见其人拥膝岩侧,籍登岭就之,箕JI踞相对。


籍商略终古(评论古代),上陈黄、农(黄帝神农)玄寂之道、下考三代盛德之美以问之,仡(yi,昂首的样子)然不应。复叙有为之教、栖神导气之术以观之,彼犹如前,凝瞩不转。籍因对之长啸。良久,乃笑曰:“可更作。”籍复啸。意尽,退还半岭许,闻上然有声,如数部鼓吹(合奏乐器),林谷传响,顾看,乃向人啸也。 
        从这段话中,我们不难看出,“啸”声如鼓吹,穿透力强,技术含量高,内涵丰富。我们可以简单理解为喊唱,既有喊的成分,也有唱的成分。无论是什么,“啸”都体现了一种作者对于热烈情感的宣泄。总的来看,当一个人的情感无法使用语言进行表达时,“啸”往往是最好的发泄方式。
再看“徐行”。慢慢走,不魅于远方,不迷于外扰,发现真实的本我。看这首《东坡》:
        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
        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
        “雨洗东坡”,洗掉的是世俗的浊气,留下真正的清静、清闲、清爽。市人与野人是两种不同的人生,市人指向世俗的喧嚣,野人指向田野的宁静。人生于自然,终将归于自然,在自然之中,不断剥离,显现出真实的自我。“莫嫌”比“莫听”进了一步,“莫听”是回避,“莫嫌”是容纳,带着欣赏的眼光看困境,此时,苏东坡与困境和解了,与不完美自己的和解了,“荦确坡头路”,成为人生的一部分。悦纳人生,变失意为诗意,完成人生的第二次突围。
        在《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一诗中,苏轼对于自己的情感进行了相应的宣泄: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在诗文中“醒复醉”这一句最为耐人寻味,醉而复醒,醒而复醉,显然是纵情饮酒,但求一醉,背后是有隐隐的伤痛的。“仿佛”一词,模糊了时间,醉态十足。借酒消愁的路径显然是走不通的,人不可能总在醉里。醒了,静了,还需面对自己,“倚杖听江声”,就是一次内省的过程。人生的痛苦无非是患得患失,庄子说“汝身非汝有”,你不属于你,并不属于我,为什么要执着?因此人生的痛苦,并不是因为求不得、失所有,而是源于对得失的错误态度。忘掉得失,该来的就让它来吧,该去的就让它去吧。“夜阑风静縠纹平”,“静”和“平”是心境,说明苏东坡已经完成了自我调节,此时已经心静如水。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不能仅从字面意思上理解,而应该把小舟看作生命个体的象征,心似不系之舟,自由飘荡,这才是真正的逍遥。
        在《赤壁赋》一文中,苏轼经过变与不变的思虑,想明白了,人世间的一切都是短暂的,终其一生追求的,最后还要失去。而自然才是永恒的,亲近自然,融于自然,如是,采用对烦恼进行消解的重要方式。
        看这首《海棠》: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东风”“崇光”“红妆”,这些意象构成一种明亮艳丽的意境。但是,夜已深,人无寐,花自开,月不照,含有无人赏识的失意感。“袅袅”一词,带出屈原“袅袅兮秋风”,隐隐约约有一点儿哀伤。苏东坡烧高烛赏花,本身就是一种诗意浪漫的行为,以这种与海棠花对话的方式,擦除隐藏心底的暗影。同时,不难发现,在诗文中,作者以海棠自比,从而有效实现了“物我合一”的实现。
        再看这首 《西江月》:
        春夜行蕲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由肱醉卧少休。及觉已晓,乱山攒拥,流水锵然,疑非尘世也。书此语桥柱上。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在诗文中,通过相关词汇的应用,作者对于壮阔的景色进行了勾勒。在文中,作者以“照野”表现出月色的明亮。用“弥弥”对春水的形态进行了勾勒。而“横空”和“隐隐”更是展现出了天际的辽阔和云朵的姿态,此时东坡怎么能忍心离开,而辜负了这般美景呢?“我欲醉眠芳草”一句中,作者毫不吝啬地对自己喜悦的心境进行了描述。也正是在这样的景色中,苏轼将自己真正与大自然融为了一体,从而实现了自己的第三次突围。
东坡从现实中走出来,活成一首诗,但是,他的伟大之处在于并没有离开世俗避世隐居,而是又返回到世俗中去,开掘出生活的诗意与趣味。
        在《道德经》中,老子对于自然和天人合一的观念表现出了自己的认同。他认为,融于自然固然美好,而混于尘俗,才是最高层次的同化。苏东坡说,他“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在世俗中也能活出滋味。
        儋州生活十分艰苦,在苏轼的笔下,这里“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泉”,然而,虽然物质生活极度艰苦,但是,在精神层面,他依然保持着一课怡然自得的心境。基于此,苏东坡完成了第四次突围,从生活出发又回到生活。
        他说,“夫圣人之道,自本而观之,则皆处于人情”,在东坡看来,人情是通向道的途径。所谓人情,其实就是正常人的喜怒哀乐柴米油盐。著名学者王水照表示,在一生中,苏轼先后被贬谪黄州、惠州以及儋州。在每一次被贬的经历中,苏轼都成功地实现了对于自己内心的观照与超脱,从而完成了由“喜”到“悲”再转为“喜(旷)”的转变。在他的一生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有血有肉,食人间烟火,看万丈红尘的形象。换而言之,苏东坡有着十足的人情味儿和生活情趣,这正是他的可爱可亲之处。
        相关研究显示,在从“幽人”到“达人”的转变中,苏轼在超越自我的同时也有效实现了对于自身心境的优化,从而进一步实现了自我的升华。“幽人”有三重身份:即忧世怀民、有志难伸的囚人,游于山水、超然物外的闲人,混迹世俗、恬然自足的俗人。“达人”可以理解为三种角色:转失意为诗意诗人,变低谷为高峰文人,脱枷锁入逍遥的真人。
叔本华说,所谓辉煌的人生,不过是欲望的囚徒。
        在苏轼的一生中,他用自己的努力实现了对于心境的合理转变,从而真正成为了一个名流千古的大家,那么,苏轼摆脱困境的原因是什么呢?用他的话说,“腹有诗书气自华”。在生活中,通过不断对诗文的研习,苏轼在优秀传统文化中不断寻求着改变自己的力量并向内部开掘,这也正是增加生命的宽度和密度的最好方式,是对抗虚无,摆脱烦恼,克服焦虑,走出困境的秘诀。
参考文献:
[1]沈松勤·幽人:解读苏轼的一个易学视角[J]北京大学学报,2020,3.
[2]林语堂·苏东坡传 [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 
[3]李泽厚·美的历程 [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
[4]蒋勋·孤独六讲 [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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