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晨飞
四川音乐学院 610021
（摘要）浪漫与凄婉是诗词的一种深具魅力的诗性风格，与引人瞩目的雄浑豪迈诗性风格相辅。之所以推崇文采派魁首的马致远，皆是因为他一首小令【天净沙】《秋思》引起了笔者心底里的喜欢，感受到一种心理势能的推力，这应该就是古典诗词的开化力。这首小令只用了寥寥数语，就写出一曲意境高远，语言优美，音韵和谐，极具诗情画意的盖世之作，其艺术性不输于唐宋大家，可谓之为古典浪漫主义的代表作，是当之无愧的秋思之祖。该曲意象之新，超越本能，立意及信念皆安顿于富于美学极致的浪漫和禅意的凄婉，与关汉卿所代表的现实主义的时代主旋律形成互补，构成历史的能量守恒。本文从诗性研究角度，呈现马致远散曲的凝练之境，阐释他在诗意中构成的浪漫与凄婉，借用美学理论以及认知语言学象似性原理，解构它婉约细腻的意象，冀望除了增加其语言解释力，更是为了拓展自己的文化人类学视野，以便从多角度审视这一文化瑰宝，从而获取新的感悟。
（关键词） 文采派 马致远 浪漫与凄婉
前言
元曲是一种为时既近，托体稍卑，重在“自然”和“意境”的文体，相对于关汉卿代表的现实主义正色派，马致远的散曲更具浪漫主义色彩，它将心理的能量宣泄于才子佳人和风花雪月。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首创了名词叠置意象的浪漫抒情手法，用鼎足对的排列，连续推出究极的九幅画面，以景托景，寄景生情，以情寓意，利用层层叠叠的气氛渲染，在斑斓的色彩中，使画面极具流动感与生命感，营造出别具一格的羁旅秋野图，并让这幅图画在斜阳余晖下，映照着人性的清辉与生命的冀望。读着读着，感受到一种禅意的凄婉与放逸的情怀，体会到一种极致的浪漫，升华着自身的品格、意境，在感悟的过程中渐渐显示其隐伏的主题。
一、斐然的词采
1.词采与意象
语言是思维的外在表现形式，不同的文化氛围下有着不同的思维方式，作为东方文化代表的文人，更注重诗意的表达，而词采对于诗意来说，所构筑的意象更是诗人、词家的第一追求，关乎着自身的文化底蕴。虽然语言的基本功能可以概括为传达信息和激发听者的感情以及态度，这对追求词采的古人来说，在用词的凝练上，更加注重这方面的功夫。词采的能指和所指从认知语言学的意义上来讲，更能激发人的感情以及接受其营造意象的态度。意象纯粹是虚幻的“对象”，这是美学家苏珊?朗格的结论，意象是词采的必然构筑，词采构筑的意象色彩纷然，给人更多的遐想空间，如：【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这首小令，描述羁旅情愁，斑斓秋野，其唯美词采，甘之如饴，加之诗韵叠置，使其意象幻成，而让情生于景，又景中蕴情，这种使意境在秾丽的词句中升华的笔法，自会让人思绪翩然，不知不觉间感受着文人志趣，那种深刻，往往让人久久不能自已。
语言学中有个很明确的原则，那就是“形式不同，意义也就不同”，词序、词汇以及语调、语法都能影响句义。词采是一种语言结构，语言结构能反映人们所经验的概念结构，从语言象似性研究的角度看，甚至能得知产生这些词语的社会性质和该社会所达到的文明程度。故马致远的《秋思》使用“枯、老、昏、瘦”等字眼刻画浓郁秋色，营造众多密集的意象，语言多姿，其文学成就，自然不输任何唐宋大家。
2.词序与韵律
韵律美是中国古典诗词的最大特色，马致远的《秋思》在词序的排列上使用了三个词一组的排列方式，这种排列方式有一种旋律感，恰似三拍子的律动，激起浪涛，拍打心岸。这种律动，层层漾涌，涛涛不息，久久回旋，情不能卒，在潸然中唏嘘，在唏嘘中升华，在升华中明悟沉淀，最后铸就博大的诗心，超然物外。
东方文明重在务虚，是与西方文明务实有所不同的，这一虚一实的表现，世态虽如咫尺，根脉却相差天边。音乐本是一种无国界的语言，而构成音乐的韵律则更是不同语言的人都能懂的，国外文人Tr Wayne Schlepp在翻译《秋思》这首小令时，也注意到了它的节奏rhythm和音律melody的美，而国人丁祖馨在作《秋思》这首小令英译时却多在以文为画的意境上着墨。这也说明不同的感知都体现了中国古典诗词之美在诗意，在意会，这种由联觉而起，注重内省的思维，是一种向上的观照。马致远的情怀也就如此，他或许并不知道什么华尔兹，但却深谙回旋之美，并深知艺术的魅力在于它的流动感与生命感，生命是流动的，有着它固有的律动，音乐与生命一样，流动的节奏是音乐具有生命力的主要特征。读《秋思》的前三句，它的律动就仿佛是在音乐中，呈现、展开、重复、加强，强烈地反映出一种流动的特征，并让这种流动的节律承载着一种情感因素，并以这种情感反映形式，映射人类精神活动与情感活动的深层次心理结构。
韵律虽说是文学的语音层面的基本形态之一，是由声调、语调和韵的变化以及协调而形成的内部和谐状态，但它展现的是一种生命的美。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声调变化在轻重长短上也相当具有匠心，读之怡然，听之欣然，气韵悠悠，在耳畔脑海徘徊轻璇，如饮香茗，如聆天籁。如在前三句的意象叠置后，一句“夕阳西下”，犹如音乐中暂停了一拍，在这种声断意不断的沉默感受下，为词的生命赋予了新的意义，让人沉溺在最后一叹中，感怀隽永，不复醒来。
马致远的这首小令在结构形式上虽是奇数对，但也不影响它韵律的对称性和对称美，反而在艺术的对比上显得更加强烈。意象动和静的对比，色调冷和暖的对比，事物远与近的对比，一点儿也不显得突兀，作为戏曲大师，对这种“戏”的造诣，其技法自然是炉火纯青的。马致远的《秋思》选用【天净沙】这种曲牌，其匠心也可见一斑。
韵律于诗或词，是具有深刻审美意义的，诗词其实就是一种特殊形式的韵文，韵文具有可歌可舞，郎朗上口，便于记忆，便于口口相传的承袭能力，即或是在没有文字的传承中，也能让很多历史事物或人物流传至今。
二、极致的浪漫
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以浪漫派的笔法，勾勒出一幅悲绪四溢的“游子思归图”，开篇便以一个静态的枯藤老树以及静栖其上的昏鸦，近景似的冷森地撞击着人们的视野，心中的蓦然还未醒来，似乎是中景的小桥流水及带有炊烟的人家漂浮移来，又不免让人心中一暖，暖意刚起，镜头又被拉开，摇入苍凉的古道上，吹拂着冷冽的西风，似在催促那蹒跚向远的瘦马，把苍茫的秋野映入眼帘，让人看到落寞中，踽踽而行的游子，似乎背负着无尽无言的伤痛，却又无奈地奔波在天涯的感触袭上心头。这种移情于景，以电影“蒙太奇”的手法，把多种景物构成一幅幅极具浪漫派色彩的图画，并让全篇悲到极致，却无一个“悲”字，这种置景手法，也只有戏曲大师才能做到。
而这三句词，字虽寥寥，却意象翩翩，情致悠远，浓郁的愁绪都在眉间心上，不可断绝，这也是艺术让人折服的魅力。
从马致远【天净沙】《秋思》那近似白描的手法中，可以看到浪漫派的优美笔触，主要体现在“意美、音美、形美”这三点上，虽然是描写羁旅情愁，却不在悲苦上着墨，只在后句用“断肠人”点题，在不知不觉中，让人潸然盈泪，风干在晚照中。行文意不在表面，而在引起人的内心向上的观照，字字句句的映照，把客观世界和主观世界的联系形成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局面，这就是一种极致，一种浪漫的极致。
浪漫主义在反映客观现实上侧重从主观内心世界出发，抒发对理想世界的热烈追求，强调随着“感觉”走。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给人太多的感觉，在意象层面上的铺陈更是为了开掘人的内心，让人情不自已。这种带有强烈主观性和抒情性的笔触把语言锤炼得无比精致而富于表现力，且语调和谐优美，，疏宕起伏，一种难以言表的雅致，跃然凸显，在浪漫的抒情中，提高了艺术的意境。
三、禅意的凄婉
马致远的这首散曲，是曲中有画的、对事物的色、形、态进行细微而传神的描绘，通过联想和想象，构成一幅幅生动的图画。这一幅幅画面具有一种禅意的凄婉，读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细品就如“镜花水月”一般，前三句中的九个意象有着凄清缠绵之美；迟暮苍凉之美；空灵流转之美；以及一分道家的诗性人格，营造出清幽飘逸的境界，为隽秀畅达之美。
马致远的这首散曲在广义上可视着是图像似的，具有象征功能，结构也是隐喻的，其产生的意象能起到很好的表义作用。用“凄清”、“迟暮”、“空灵”、“隽秀”等意象隐喻着一种感怀，一种明悟，也就是一种禅意，一种诗性的禅意，让人格和诗品得到净化，从而进入到另一种新的境界。
有人说，好的艺术家是环境的产物，自觉不自觉的会在作品中反映时代，这是肯定的。马致远的这首作品主要是通过内省思维进行表达，这种内省的感悟历经久远，他所处的“彼”的此时此景，与今现实所处的“此”的此时此景是能共鸣的，这一情愫，与“今月曾经照古人”一样相通。
读马致远的这首小令肯定不能只看表面词句，如果只用直觉思维来读作品，是很难得到作品深意的。感情的移入，感情的推进，拨开氤氲向上观照，长于幻想，弥补人生缺陷，而使理想臻至完美。在这种境况下，明悟“凄婉”中的禅意，而为“夕阳西下”一句叫绝。
四、放逸的情怀
艺术表现了人类情感的本质，是情感的客观外化或“假托”。在情感本质或结构呈现中，有些语言无力完成的任务，艺术完成起来却得心应手。美国意象派代表诗人庞德在研究中发现，意象并置叠合，会产生微妙的效果，因为能凸显意象，引起审美注意并产生联想，完成审美认知。现代意象派认为，孤立名词词组或意象并置，能产生意象叠加的效果，以景语化情语，赋词于神，妙合无垠。
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的前三句中，第一句和第三句在色彩上都是冷色调的，唯有第二句透着丝丝暖意。在这种并列式意象组合中，情感既单一又繁复，意象的单一性与繁复性的结合，是成就这首小令意蕴深厚、境界和谐、诗味浓郁的重要原因。
多而不乱，层次分明，辞色有序，自然与诗人的情怀相关，清冽的“枯、老、昏”意象刚起，遂由静态转向“小桥、流水、人家”的静中有动的意象，丝丝温暖还未体味，又到更冷峻的“古道、西风、瘦马”，激起情思涟漪，漾动不息，一叹再叹，时间空间，横陈交错，使人犹入幻境，再看西下落日，宛如唇印，一声断肠，怎不叫人悲从中来。景的悲苦从来都不如情的悲苦，情的悲苦如不在景中放逸，就只能衍生出悲剧。这首词肯定不是想产生悲剧，披西风，骑瘦马，飘逸在古道上，这是羁旅情愁的另一番景象，文人能吞噬一切苦果，只为精神世界的更加丰富。这是作者的禅意和诗意，是一种放逸的情怀，也是一种精神层面的升华。
结语
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以短短28字，构筑了蕴涵丰富的羁旅秋画，景中有情，情中有画，画中有泪，泪中泣血，凄婉震撼，放逸漂泊，具有很高的艺术成就。这样的简约与深细铺陈，动态与静态相映，冷色与暖色交辉，景色与情思相融而妙合无痕，将意象进行精妙的叠加，产生极具现代感的意象派画面，不愧为秋思之祖。
诗以美为先，在很多时候只要说得美就是好诗，即或是写写一首悲哀的诗，读后却忘掉其悲哀，仅欣赏其美。读这首词，既可“反观”认识自己，也可“外照”了解人生，更可以引申去做增加诗词解释力的研究。
纵观马致远的这首小令散曲，可以肯定地说是属于一种直抒胸臆的抒情诗体，它利用散曲的自由言说性质，直接抒情诗化，让这首小令散曲写得更加深刻、细致、生动、传神。由于时代的使然，这首小令更用浅白、本色的元曲语言把感情强烈地渲染出来，以独特的风格以及独具东方美学匠心的审美情趣，成就了马致远傲世的艺术高峰。
参考文献：
王国维【M】《宋元戏曲史》
【美】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M】
刘大基 傅志强 周发祥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