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红
厦门大学嘉庚学院, 福建漳州 363105
爱默生《论自然》一文, 行文流畅优美, 语言简雅深刻,深受国内读者喜爱,向来被视为是自然抒情文的代表作。然而,《论自然》并非仅是一篇美文,它更是一篇言辞纵横激烈、思辨色彩浓厚的论辩雄文, 一篇应时应世而作的美国力量宣言。爱默生的论战对象是与当时新兴的美国所相对的旧欧洲大陆。因为,在爱默生看来,欧洲大陆的传统文化和思想对当时美国的社会发展形成了很大的阻碍,美国急需从这种束缚中解放出来,建立起一种适应自身经历和情境的新哲学。《论自然》正是在这样的文化语境中产生的。
新英格兰先验论,又译超验主义(transcendentalism), 得名于康德先验论;其成员受康德先验唯心论(transcendental idealism)和浪漫主义(romanticism)影响,推动形成了美国的先验论思潮。虽然他们的观点多有差异,但他们的先验论批判矛头指向了唯物论或感觉论(sensationalism),指责其论点将一切知识建立在感觉经验之上,怀疑未经经验确证的知识;在感觉论者眼中,心灵只是被动接受感官刺激获得观念,没有什么必然的正义、公正和道德法则;这样的哲学摧毁了自然、政治、伦理、宗教各领域普遍必然性知识的基础。以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为代表的诸多先验论倡导者接受了康德的唯心论,在唯心知识论(idealist epistemology)基础上形成了自己的唯心论哲学。爱默生在《先验论者》(“The Transcendentalist”)一文中专门将其唯心论称为“先验论的”(Transcendental), b 并解释说有一类“并非来自于经验”而“经验却有赖于此而认知”的“先验形式”(Transcendental forms),这是“康德的术语”(Essays and Lectures 198-99)。但在康德哲学中则为有别于“先验”(transcendental)的另一重要术语“超验”(transcendent);而爱默生将其表述为“最高法则”,是“超越的或超验的(the transcendent)单纯与力量”,是“永恒太一”(the eternal ONE;386)。这显然有别于爱默生先验论中的“先验”(transcendental)概念。爱默生的“永恒太一”类似于普罗提诺(Plotinus)的第一本体“太一”(the One),是创造万物,彰显于万物,却又超然于万物时空,甚至无可名状,是完全超越经验的存在。
一、爱默生的形上观
19 世纪初的美国,政治上虽然是一个独立自主的国家,但是在文化和思想上尚未完全从欧洲的传统中脱离出来, 获得一个真正的美国身份。当时的美国文学完全盲从于欧洲的写作模式, 很难产生真正意义上的美国作家; 哲学上则信奉英国洛克的经验论哲学和苏格兰的常识哲学, 与此相应,道德上推崇行善主义,而忽略了美国新社会在思想和精神上的真正诉求; 而脱胎于清教传统的唯一神教虽然代表了理性的进步, 却无法调和理性和神启的双重要求, 在宗教内部造成了各种混乱,也滋生了对宗教的怀疑。传统, 对当时的美国而言,已然成为社会发展的束缚。面对这样社会状况,爱默生感到了改革的必要性,感到美国急需确立一种适合时代发展要求的新理论的迫切。因此,在《论自然》开篇的“导言”中, 爱默生开宗明义:我们的时代是怀旧的。它建造父辈的坟墓, 它撰写传记、历史与评论。先人们同上帝和自然面对面的交往,而我们则通过他们的眼睛与之沟通。为什么我们不该同样地保持一种与宇宙的原初关系呢? 为什么我们不能拥有一种并非传统的、而是有关洞察力的诗歌与哲学,拥有并非他们的历史、而是直接给予我们启示的宗教呢? ……我们为何要在历史的枯骨堆里胡乱摸索, 或者偏要把活人推进满是褪色长袍的假面舞会呢? 今天的太阳依然光照人间。田野里有了更多的羊群, 更多的亚麻。世上发现了新的土地、新人民与新思想。让我们来呼唤我们自己的著作、法律和崇拜吧。爱默生认为,原本具有活力的传统一步一步走向僵化而成为今人的桎梏。因此, 我们需要打破这种传统,重新建立起与宇宙的“原初关系”和一种具有“洞察力的诗歌和哲学”, 重新确立一种“富有启示的宗教”。具体而言,“原初关系”中的“原初”一词有三重含义: 一是新; 二是起源; 三是源头。实际上, 爱默生这里提出的是一种由新的力量关系组成的新哲学, 即个体的力量和宇宙精神的相关性,这也是爱默生的力量宣言; “直接给予我们启示”指的是一种能够由主体意识直接把握的、存在的形而上学本质和宗教启示观; 而“洞察力的诗歌与哲学”则指以理性或智性直觉为前提的哲学观。在这短短的一段话中, 爱默生从根基上完全推翻了现存的宗教观和哲学观, 而重建起一种有赖于个体内在力量与智性直觉的宗教观和哲学观。
在实现了人的自我超越后, 他与宇宙自然合二为一, 成为宇宙灵魂整体 ( 即上帝) 的一部分( 即“万物一统”) 。这样,“超灵不仅消除了时空的差别, 也超越了人神的界限, 成为宇宙间的唯一。”巧合的是, 爱默生所说的“一统”和孔子所谓“吾道,一以贯之”的“一”在英文中对应的词都是 unity。尽管孔子所说的“忠恕之道”与爱默生的超灵不是同一回事,但他们对自然、宇宙万物以及人自身的整体把握和认识却是一致的。爱默生作为清教自由派的革新者, 他的目的是要将人从神权束缚和徒具其表的仪式崇拜中解放出来,当他找到早已将人的地位提升到与天神平齐的儒家学说, 自然欣然引以为同道。然而问题是: 被解放出来的人如何立身? 如何处世? 双方就难免产生了分歧。孔子的全部学说都建立在人与社会关系的基础上,即人伦。他将其归结为“仁”: 仁者, 爱人。
用孟子的话说,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 庶民去之,君子存之; 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 《孟子·离娄下》) 即人之所以为人,纯粹取决于他的社会关系。孔子将这一关系用八个字概括, 即: “君君, 臣臣, 父父, 子子”( 《论语·颜渊》) 。这实际上是为封建宗法制度提供了依据: 每个人被固定在家族及社会关系网的某一点上,等级森严,不得越雷池一步。毫无疑问,这一僵化的模式会抹杀人的个性与创造力,令鲜活的灵魂窒息,从而造成整个社会死气沉沉、停滞不前。这是推崇个人主义、提倡个性解放的爱默生绝对无法容忍的。他的学说坚信每个个体都蕴含着神性,个性就是一个人的全部价值所在: “世界不算什么,人才是一切; 你自身中有着一切自然的
二、爱默生的哲学观
爱默生在《论自然》中体现的“变”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内容上的“变”,二是文体上的“变”。从内容上来说,《论自然》中既有对前人思想的吸收,更有对前人思想的颠覆!爱默生撰此文,很大程度上是为了使新英格兰从文化和思想上摆脱对旧欧洲大陆的依赖,从而形成自身独特的哲学观!当然,正如很多评论家都注意到的,他的这一努力也无法离开对前人思想的汲取!"他的思想来源芜杂,其中,对其影响较大的有新柏拉图主义、斯威登堡的神秘主义、德国的唯心主义、东方
的神秘主义等。这些影响在爱默生这里融汇沸腾,产生出了迥异于任何思想传统的新观念。首先,爱默生对《自然》的定义不同于前代的任何一位哲学家,在他的定义里,世界由“我”和“非我”组成,“我” 指的仅仅是心理意义上的我,
即心灵或灵魂,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非我”。爱默生先验论的唯心路径也独具特点。他将获得道德知识的可能由内心扩展到了经验世界。在爱默生的知识论中,心灵和自然的协同合作是获得道德知识的途径,这与康德先验唯心论大相径庭。康德将个人自律遵循普遍道德法则的自由意志完全排除在自然法则统治的经验感官世界之外,而爱默生则将自然或经验感官世界作为心灵道德进程中需要解读的书卷。外部经验世界在其知识论中的意义不言而喻,也形成了其理论中经验论因素与唯心论出发点和精神绝对性之间的特有紧张关系。康德和费希特在内心寻求自由的绝对基础,爱默生则另辟蹊径,他寻求自由的途径是心灵与自然的真实关系。这暗示心灵的超越是一个持续的动态过程,“我”与“非我”并不像德国唯心论那样必然合二而一,也无从承诺“我”可以获得必然知识。这自然需要放弃理论系统性、彻底性的抽象思想框架。这一过程也必然只能是个体心灵不断解读自然的过程,是直觉感悟实在经验世界的持续实践,主客体彼此之间可以相互作用。这样一来,其唯心论立场的彻底性自然受到了挑战。也就是说,德国先验论建构出彻底的唯心论思想理论系统,而爱默生先验论则承认外在于心灵的“非我”是经验论意义上的实在,但同时坚持心灵或精神的绝对性,以至唯心论与经验论因素相互纠结,论述难免前后不一,甚至矛盾。从这个角度看,不难理解爱默生的个人自由何以在与社会互动的持续开放实践过程中,可以顺理成章转化为纽菲尔德(Christopher Newfield)所说的具有服从色彩的“社团个人主义”(corporate individualism; 62-88)。同样道理,其后实用主义哲学家杜威(John Dewey)
三、爱默生的超验观
在爱默生先验论个人主义传统中看到了实用主义个人的实践意义。爱默生的所谓“直觉感知”( perception)既不是感官经验感知,也不是逻辑推理、分析,而是心灵感悟或直觉。爱默生笔下的直觉或感悟,可以在自然的个别事实中直观窥见普遍自然和道德法则,但这并不能解决经验论在感官经验之外无法确立普遍必然的困境。爱默生的路径是,采纳不同于康德的直观概念,通过不可言说的心灵感悟,将经验转化为精神意义,以“决定一切现象”之法则,构筑心灵与自然的同一。在爱默生的自然世界中,精神无所不在,一统心物两端。然而这种直觉感知摆脱不了经验知识论( empiricist epistemology)的意味,这是由法则呈现于自然、再由心灵感悟的途径所决定的。毕竟,爱默生的直觉论并不能真正回答“进入心灵的法则”究竟是源于心灵、自然还是精神或上帝。但无论如何,爱默生试图表明,一方面心灵是真理的源头,独立于自然;另一方面,心灵却又看到自然物体之镜中自身的真理映像。在经验主义者看来,物质世界的绝对存在是毋庸置疑的,物质的存在先于意识而且决定了意识,因为处于第一位的物质是终极目标,而意识不过是去认识这个目标的方法。因此,爱默生强调,哲学思考的第一步就是要打破经验论设定的这个前提,“破除感觉意识的主宰力量”,突出意识和理性在认识中的主体性。“当世界作为一种景观存在的同时,人本身却有某种稳定不变的东西。”⑥换言之,自我的意识是外在世界存在的前提,也是同一的源头。但是,如果依照这个思路发展下去,以自我主体为标准去观照世界,“我怎么才能知道, 自我感觉是否能同外界事物吻合,其间差别何 猎户星座是否真的在天上?在天幕上画出了星座的形象呢?”①如果一切事物的存在都是由意识决定,主观与客观,幻象与真实的边界在哪里呢? 推而言之,如果意识是判断自我之外的一切事物存在的标准,那么知识本身也可能只是意识的一种存在状态,而非客观的事实。道德、法律、习俗、文化均可作如是观。如此一来,整个社会都将失去其存在的根基而无法存在。所以,在“精神”这一章里,爱默生又否定了唯心主义的这种模式。
四、结 论
《论自然》不是描写自然的抒情美文,而是一次大胆的反叛和创新的尝试。爱默生致力于构建起一种属于美国自身、适应美国自身的哲学观,将美国的文化和思想从欧洲的传统中解放出来,从而更好地促进美国社会的发展。为此,他从人与客观世界的关系入手,提出了人与外在世界完美对应的理论; 从对欧洲传统的继承和创新中,厘清了自己讨论的范畴和方式; 并在这两者的基础上,对理性与经验如何统一的问题展开了详细的论述,先后提出了“透明眼球”的统一模式、物的统一模式、心的统一模式、客观精神的统一模式。当这些理论层面上的模式均无法理想地解决这一题时,爱默生最后转向了实践层面,呼吁人们去行动,去创造,在实践行为中去实现理性和经验的结合。至此,爱默生完成了他的所有努力和尝试。但是,这并不意味问题的彻底结束,从一定意义上讲,这反而预示着问题的重新开始。实践虽然是连接理性和经验的桥梁,但指导实践的却依然是思想。于是,问题又回到了原点,那就是,如何解放思想以便更好地指导行动? 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不仅仅是《论自然》这篇文章的主题,也是爱默生一生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