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亚丽
河南大学外语学院 开封 475000
摘要：“很N”构式在句法中有规约化甚至固化的趋势，是人类认知特征决定的。本文以意象图式理论为基础，将“N（名词）”视为一个概念图式，其形成具有与世界经验互动、内部复杂性、模拟表征性等特征。该构式之所以成为可能，动因是人类认知能力在语言中起作用，机制是在参照点关系认知能力下，名词复杂性图式所包含的概念细节——属性特征得以激活，使N在构式中突显出形容词所具有的属性特征，从而使这一构式的合法性提升。由于其简洁、新颖，可以被语言使用者所接受、传播、并规约化为合法表达。
关键词：“很N”构式；意象图式；概念图式；认知机制
本论文得到开封市哲学社会科学调研课题《“很+名词”结构的认知动因和机制——认知模型视角》（ZXSKGH-2021-415）的支持。
1.引言
近年来如“很凡尔赛”、“很打工人”、“很中国”、“很特朗普”、“很现代”、“很春天”、“很农村”“很文学”等语言表达频繁出现，不断有新的“名词”进入“很+X”结构槽（邢福义1997提出该结构槽说法）。而《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2017）对“很”的词类标注为“副词”，释义为“表示程度相当高”，例示的搭配有~快|~不赖|~喜欢|~会办事|好得~|大家的意见~接近|我~知道他的脾气。可见“很+形容词/否定形容词/动词/助动词短语/句子”为常规合法结构，而“很+名词”则并未在字典中举例，说明该用法至今的规范程度还有待考量。这并不影响“很N”构式的广泛使用和不断深入的研究。学界对“副+名”结构的研究始于20世纪60年代，对“很N”构式的研究繁盛于21世纪初。至目前，一些研究者已经论证了该构式的语义特征与名词的“属性特征义”、语境及交际主体的百科知识有关（刘正光，刘润清 2005；王寅 2009；施春宏 2015；张谊生 2019等），对本文有很大启发，但是他们没有具体探讨认知主体是如何通达名词的部分语义特征的。
2.以往研究启示
早期的研究如邢福义（1997）研究“很淑女”类表达的文化背景、桂诗春（1995）用调研的方式考察“很郊区”类表达的使用范围和接受程度、胡明扬（1992）讨论“很激情、很青春”等表达认为是名词活用作形容词。储泽祥、刘街生（1997）做了进一步的研究，他将名词语义分为本质义（即词典义或指称义）和细节义（即属性特征义或陈述义），他认为能够进入该结构的名词可以显现细节义。这种语义划分对本文启发很大，相类似的观点还有王寅（2009）基于构式压制理论解释“很淑女”等语言现象突显“典型特征、异常感觉、表达新奇和引人注意”的语义和语用功能。施春宏（2015）从也从构式压制的角度对“副+X”的功能转化提出过解释，他认为原型结构是“程度副词+性质形容词”，如果非性质形容词进入“X”项的位置，经过压制就会凸显与性质形容词相近、相同的语义和功能特征。比如“你的确很政治、很大局、很主流”中的“政治、大局、主流”凸显属性特征义，但其词类本身并不一定经过构式压制后兼具形容词类，“政治、大局、主流”在词典中仍是单名词类。最新的代表性研究如张谊生（2019）研究了“很+名”的形化机制、演化模式和表达功用，也提到“很+名词”结构特点是“程度促发和性状突显”，他在文中列举了大量进入该结构的名词经过演化成为兼具形容词的例子，主要涉及单音节名词如“水、铁、牛、熊”等。
综上研究我们发现“很N”构式理解的语义基础是名词在该结构中突显属性特征义（有使用“性状义”、“细节义”、“陈述义”等，鉴于实质相同，本文统一用“属性特征义”），而程度副词“很”则强调“属性特征义”的程度等级高。这也是目前学界的一个共识。但这并不能说明名词已经转化为形容词，比如有些完全转化为兼类词如“水、铁、牛、熊”，还有些处于转化的临界状态如“宅、浪、菜、渣”（张谊生 2019）。汉语中本来存在名转形机制，“很N”构式正是词类演化大趋势的产物。若“很N”构式中的N兼具形容词类便不具备特殊性，所以本文研究的N是词典中非兼类名词。总结以往的研究多涉及名词语义基础、语法搭配与词类转换、语用功能、认知理据。他们没有探讨构式具体如何从名词的诸多属性特征义中压制出需要的语义，认知主体是如何由已知的名词识解到其某一个属性特征的。而且对于这一结构的形成传播到规约化的认知机制，尚没有见到有研究成果出现。基于此，本文拟以认知语义学的意象图式理论为框架，结合认知语言学关于语言结构组织的一些认知原则，解释“很N”构式形成和滥觞的认知动因和机制。
3.理论基础
现代汉语语法词类中名词是语言主体对客观存在的或虚拟的具体的或抽象的事物范畴化地命名的总和。名词的典型功能是指称功能具有划分类别边界的作用，比如“农村”、“城市”、“郊区”都是对地点的命名，不同的名词表达不同的边界内涵体现了名词所表征的事物本身具有各自的属性特征，而且属性特征往往是多方面的。名词体现复杂的概念结构，某一名称的确立是以人与世界(包括物质世界、社会世界和心理世界)的互动体验为基础的。人们对世界的认识过程带有体验性和方向性，感知经验来源于人与世界的互动，而概念和意义是基于感知经验形成的( Lakoff ＆ Johnson 1999; Johnson 2017; 林正军、张宇2020)。具体来讲，人与世界互动产生具身性感知经验，然后经过人脑的逐级加工形成认知意象和概念结构，概念结构是语言表征的语义来源。总之，认知意象是前概念的（Evens & Green 2006），以抽象的图式存储在大脑中。认知语言学家将身体经验、意象图式和语义结构间的关系做如下刻画：
图1 从身体经验到语言意义（Evans & Green 2006:177）
由图1可知，意象图式是人类在认识世界时从经验中抽象出来的简约结构。此外，意象图式具有若干特征，例如意象能够导向更加详细的概念、具有模拟表征性、内部复杂性等特点（Evans & Green 2006）。一个概念也是一个意象图式，是从人类世界经验中抽象出来的图式系统，我们称之为“概念图式”。名词本身就是一个概念图式，也是一个系统，其内部是复杂的，包含诸多属性特征义。比如“力”这一概念图式，就包含“强制力”、“阻力”、“反作用力”等特点（Talmy 1985）；“农村”包含着“以务农为主要生活活动的人们居住的地方、偏远落后、信息闭塞、道路泥泞、建筑落后、环境清幽原生态等”；“郊区”包含着“城市边缘地区、建筑物相对较少、草木绿化较多、交通不便、不太繁华等”；“城市”包含着“人口密集、建筑密集、繁华喧嚣、方便快捷、生活节奏快等”。这些属性特征义都是蕴含在名词中的，是名词图式的组成部分。
而在具体表达中这些知识都是潜在的，只有表达需要才会被激活。
4.“很+名词”认知机制解释模型
“农村”这一概念图式可以表现出由中心向外延伸的特点，涉及到词汇认知机制。Evens & Green（2006）关于词汇的多义性提出了词汇辐射范畴理论，他指出词汇的诸多含义有原型和非原型区别，偏离原型较远的义项是通过意义扩展的认知机制从相对较原型的义项派生出来的，包括概念隐喻和意象图式转换机制。这些机制导致词汇类别的系统扩展，从而形成意义链。这就产生了一词多义：一种由多个相关义项组成的单一词汇的语义网络。词汇辐射范畴的范畴中心义可以向外辐射出n多个较少原型义的辐射义。例如，我们对“农村”的认识，来源于对农村的具身性体验或听闻经验，提到“农村”这个地点名词，我们可以想到很多，如农村的偏远落后、信息闭塞、固化守旧、贫穷破落，也可能会想到农村的山川秀丽、风景优美、民风质朴、生活节奏缓慢等诸多属性特征。那么，“农村”的概念图式可以表现为以“农村”为核心不断向外延伸的n多个属性义形成的认知模型。
而认知主体具体如何由名词通达其属性特征义的问题，还涉及到认知参照点关系理论。Langacker（2008）指出，认知参照点能力是人的一种基本认知能力，普遍存在于日常生活经验及语言现象中。根据认知参照点原则，在具有不同认知突显的感知实体中，突显度高的实体更容易被识别和定位，因此常被选为参照点来感知其他实体。
图2. 认知参照点模型（改自Langacker 2008:83-84）
如图2所示，一个认知参照点（R）激活一个相关认知域（D），概念主体（C）倾向于选取某个突显、易辨、熟悉的实体作为参照点，沿着一定的心智路径与处于该域中的另一目标实体（T）建立心理联系，使其得到激活，从而变得突显可及。在“很N”构式中，已知的N可以视为认知参照点，而N概念图式中的诸多属性义则可视为目标。一旦通过参照点确认了目标实体，原处于突显状态的参照点在完成任务后便进入消显状态，而目标得以突显。在这个心理路径建立的过程中还涉及到语境的选择，文化社会因素的促进或阻碍等。所以名词概念图式中的不同内容会在不同的句法环境中突显（prominent），比如在“（1）如何才不让自己显得土，显得很农村？”这一句法环境中，“农村”的原型义（指称义）会被抑制，而相关的较少原型义的“地域偏远、社会文化落后”等属性义会突显出来。
我们以认知参照点模型反映的认知规律揭示“名词”在此构式中属性义的突显机制。具体到“很农村”之所以能够像“很勇敢”一样进入语言知识库藏的单位清单，被接受、传播，以至于形成一个规约构式，就是因为该名词的概念图式的特征是抽象的、复杂的、具有引发更加详尽的概念的特征，在人们追求新奇、经济表达的心理作用下每激活了上图中的某一个目标特征——属性特征，就使得农村在语义上扮演了形容词的语法角色，从而获得句法合法性。具体来说，如果图2中的T1表示“农村”的“安静”的属性特征，在“（2）这个地方曲径通幽，很农村。”这一语言语境的促动下，本来表地理义的“农村”通过参照点关系认知规律，从其原型义通达到T1这一目标属性，“农村”自然就具有了形容词的特征，“很农村”就很容易被语言使用者所接受，因其表达简洁、新颖，就具备了规约化条件。如果上图的T2的表示农村的“贫穷”属性特征，在“（3）我们的工作环境很农村，吃点肉都是奢望。”这一表达式的语境下，以“农村”的原型义作为认知参照点R，就会激活目标T2，我们就会很自然地理解“很农村”的语用意义。汉语的语用就是语法（沈家煊 2007：42），语用的可接受性，导致语言使用者接受了这样的表达，从而导致“很N”构式的语法合法性。如果我们说“（4）他天亮点上一支烟，很首长地吸。”以“首长”这一概念图式表示的原型义如“具有更高官阶的人”为参照点，激活这类的人的一些属性特征，比如“有气度”、“稳重”、“倨傲”、“行为不俗”等，我们就可以想像出他抽烟的样子。总之，从概念图式解读讲，是因为概念图式是复杂的，可以引向更详细的属性特征，使得语言使用者有可能以已知名词的原型义为参照点，激活目标属性，使“很N”构式在语法上成为可能。
5.结语
“很N”构式看似不合语法规范却可作为一种新兴的语言结构被不断使用，这一典型的“副+名”结构被语义学、语用学、社会语言学和认知语言学反复研究，但始终未触及名词进入该结构的认知动因和机制。本文从认知语言学的视角以意象图式理论为基础，把名词视为一个概念图式。该图式具有与世界互动性、内部复杂性、模拟表征性等特点，呈现出由原型义（辐射范畴核心义）辐射出非原型义（辐射义）的图式认知模型，在认知参照点关系理论关照下，认知主体可以建立识解该结构的认知路径，由已知名词通达其具有的某个属性特征义。从而解释该结构之所以能出现并逐渐规约化的动因和机制，为这一新颖结构的理解提供认知解释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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