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个童养媳

发表时间:2021/9/3   来源:《文化研究》2021年10月上   作者:李天奎
[导读] 母亲离开我已经四十六年了。随着岁月的流逝,母亲的音容,开始在时光中渐渐模糊,但思念却越来越浓烈。

文/李天奎

        母亲离开我已经四十六年了。随着岁月的流逝,母亲的音容,开始在时光中渐渐模糊,但思念却越来越浓烈。
        对慈母的思念,不仅仅是生养之情,而是在人生长河中,那段陪伴我短短七年的深爱,却漫长得没有尽头,以及母亲一生悲催的命运,让我永远无法释怀。
        在我印象中,对母亲的记忆是残缺的。因为,母亲走时我才七岁,还是个不谙世事的懵懂小孩。我是从父亲、二爸,以及姑父那些零星的口述,和短暂相处的七年时光里,努力将这些碎片拼凑成文,勾勒成像,在母亲祭日这天,以此遥祭告慰她天堂的亡灵。
        我的祖籍,在四川南充营山县小桥的灵鹫村。那里有两个大姓人家,一个是李家坝子的李姓家族,一个是夏家湾的夏氏宗亲。据父亲生前讲,爷爷是方圆百里有名的裁缝,平时在家耕种几亩薄田,但每逢春节前后,爷爷就特别忙了。大户人家都会请他去做新衣,还有十里八乡添置新衣的乡邻,都会赶在过年之前,给一家人缝制一套像样的衣服。这时,爷爷的活计就应接不暇了。于是,爷爷私下攒了些钱,置了些地,在当时的李家坝上,也算是户殷实人家。母亲的家,隔我们家只有一道山梁,母亲家里没有土地。于是,母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公,便成了我们家的佃户。按照当地的习俗,母亲和父亲很小就订了娃娃亲,母亲十二岁那年,便成了我家的童养媳。
        1933年,红军来到营山,给这片沉寂的土地带来了希望的火种。由于爷爷在当地有较高的声望,便被推选为新的苏维埃政府的农会主席,十多岁的父亲也当上了儿童团长。在营山那片红色的土地上,我们家便拥有了红色的血脉和基因。后来,由于国民党重兵围剿,当时红军调整战略转移,在那个白色恐怖的年代,我的爷爷被国民党残忍杀害。由于父亲是儿童团长,也受到追捕。年幼的父亲不得不逃离家乡,从此,再没有了音讯。
        母亲来到我们家,她用她瘦小的肩膀,扛起家庭繁重的家务。二爸后来告诉我,是我的母亲用背篓背着他去上私塾,给予他童年时光许多的幸福和快乐。母亲虽然没有名份,但一直守着一个女人的孝道,在我们李家默默无闻的坚守,坚守了十多年,终于等到父亲回来参加土改,然后才与父亲拜堂成亲。从此,开始生儿育女,过上清贫而幸福的生活。
        从父辈的口述中,我才知道,我的奶奶是个非常刻薄的旧社会封建的女人,是那种典型的封建家族的强势女性。奶奶裹着一双小脚,拄着拐杖,一直把持着这个破败家族至高无上的权力。可想而知,一个童养媳的命运,在那个年代是多么悲微和凄苦的。但是,母亲一直坚守,坚守一种高尚的情操,默默无闻的守候着她心中那一线希望。直到家乡迎来解放,父亲归来。
        在旧社会的中国女性,都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从出生开始,要用白布裹一双金莲小脚。也许是母亲天生的秉性,或是骨子里那种不愿被奴役的抗争。每到晚上,母亲就会悄悄地将裹脚布打开,她不愿受到这种对身体的束缚和虐待,这也许是母亲从骨子里发出的唯一对封建思想的呐喊。后来,母亲很庆幸的给我们讲起奶奶的小脚时,无不为自己拥有一双健康快乐的大脚而兴奋。
        父亲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代监狱人。也许是家乡留给他太多的苦难,他不愿留在家乡工作,便选择去很远的地方,组织犯人投入到宝成铁路的建设。宝成铁路是新中国成立后修建的第一条电气化铁路,从宝鸡到成都,崇山峻岭,沟壑纵横,曾经创造过世界铁路史的奇迹。母亲也就随父亲住进了修建铁路的工棚,负担起父亲的起居生活。铁路修建是非常辛苦的,基本上是居无定所,但母亲却是快乐和幸福的。她白天去工地,和男人们一样干粗活丶重活,晚上回来,会为辛苦一天的父亲温上一壶小酒,做上几个小菜,让劳累一天的父亲,感受到家的温暖。当我们的大哥出世时,因为正在修建宝成铁路,父亲便给他取了个很美的名字,叫李宝成。大哥的到来,给我命运多舛的父母带来了无比的快乐。
        进入灾荒年代,随着家里孩子增多,仅有的供给,根本满足不了一大家人的生活。听父亲讲,那时,母亲为了哥哥姐姐,把唯一的口粮都留给孩子们,而自己却悄悄地吃桑叶和观音土充饥,把孩子的生命当作母亲唯一的希望。但是,大哥宝成最终没有扛过命运的磨难,过早夭折了,这给母亲留下了深深的痛楚。
        宝成铁路历时七年完工后,父亲又押解一百多名罪犯,远赴重庆最偏远的山区,奉节县青龙乡的金凤村。
        按照当时父亲的资历,母亲可以安排在劳改支队工作。但是,由于当时家里又添丁进口,加之,母亲也考虑自己没有文化,怕在单位上班,会拖父亲的后腿。于是,在母亲的强烈要求下,我们一家便落户在青龙乡金凤村的无鱼坝了。这是一个非常偏僻的小山村,座落在海拨一千八百多米的金凤山下,山高路险,四季温差较大。这里民风淳朴,人民安居乐业。由于劳改队的进入,便打破了山村昔日的宁静,也让这里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金凤村,我们一家是唯一的外来户。由于父亲是劳改队的干部,我们也就受到了很高的礼遇。


按照当时农村的政策,我们家按人口分到了几分自留地,并在当地政府和村民的帮助下,建起了三间土木瓦房,猪圈丶牛圈一应俱全。
        当时,农村土地还没有包产到户,都是按照毎个家庭的劳动力来计算工分,进行食物分配的。我们家当时孩子都还很小,没有全劳动力,大哥十多岁就辍学,上队里参加集体劳动,也只能算半个劳动力的工分,只有靠父亲微薄的工资和母亲的工分维持一家人的生活。
        为了改善家里的生活条件,母亲除了参加生产队每天的集体劳动外,自己养了两头猪,一头牛,在自己的几分自留地里起早贪黑,田间地头都可以看见她忙碌的身影。也许,由于母亲从小就是穷苦出生,加上母亲生来就体质硬朗,在生产队劳动时,她总是走在别人前面,始终都挑着重活和脏活干,从不计较个人得失。虽然是外来户,母亲用她的善良、勤劳和真诚,赢得了邻里乡亲的尊重和爱戴。母亲当时也是我们生产队里女社员中唯一享受全劳动力工分的女社员,还被评为"三八红旗手"。
        自打我记事起,从来都没有听到过母亲对生活的抱怨。当时,父亲在单位上负责全厂的物资采购工作,经常出差,很少回家。但每一次回来,都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因为父亲会给我们带回糖果,当然也会给母亲扯上几尺花布。每当这时,母亲就会在灶台上忙前忙后,脸上洋溢着幸福。母亲心灵手巧,做得一手可口的饭菜,即使是最普通的青蔬,经过母亲的烹制,也会香甜可口。她会将玉米和大米分开蒸,给我们盛上大米饭,她却端着玉米饭。父亲有时会说母亲,难得一家人一起吃顿饭,你怎么又吃包谷饭了?母亲则说,我不爱吃大米饭。母亲从小受封建思想的影响很深,是那种非常尊崇传统的女性,从来不上桌子和我们一起吃饭,因为母亲已经习惯吃我们剩下的饭菜了。母亲每当看见我们几兄弟吃得非常开心时,她的脸上也会露出开心的微笑,一家人其乐融融,这也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光。
        虽然母亲没有上过学,也不识几个字。但是,她知道没有文化的人,是十分不幸的事情。于是,母亲很早就让我们识文断字,并且教导我们,只有好好学习,以后才会有出息,才会像父亲一样当个国家干部。每当我们和邻居小孩发生争吵或打架时,母亲总会先去给邻居道歉,还会给邻居小孩煮上两个荷包蛋赔礼。然后回家教育我们,要和邻里搞好关系,要让得人,要懂礼貌,不能争强好胜。这些淳淳教诲,至今依然历历在目,并影响了我的一生。
        一九七五年初春的一天,那是个痛彻心扉的日子!当时我已经在子弟学校上小学二年级了。这天早上九点多钟,我正在操场上与同学们快乐的嬉戏。突然,老师将我叫到一旁,悄悄的对我说,你快回去,你妈妈出事了!听到这个消息,当时如晴天霹雳,也顾不上收拾书包,就向十里外的家里奔跑而去。
        当我跑进院坝时,眼前浮现出惊人的一幕,村里的老老少少挤满了院坝,锣鼓和唢呐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母亲已经躺在门前的一块门板上,身上盖着一块白布,头上缠满白色的绷带。我忘情地扑向母亲,紧紧的攥着母亲冰冷的手,嚎啕大哭。边哭边说,妈妈啊!您就这么狠心的走了,您让我们以后怎么办啊……在邻里的安慰下,我们逐渐平复下来,开始和哥哥一道为母亲清洗。至今,我还清晰的记得,母亲的手上和脚上还沾满稀泥,衣服上浸满了鲜血。我们一边洗着,一边流着眼泪,脑海中一片空白。当我用湿毛巾擦试母亲的双手时,看见母亲那双长满老蛮的手,平常慈祥的面容已变得青黑,悲伤又从心底涌起,拼命的摇晃着母亲僵硬的身体,久久不愿离开。此时,生产队长告诉我们,母亲是在杨家湾参加集体劳动时,被山上化冰后的滚石砸中了后脑而去逝的。
        母亲去逝那年,我才七岁,弟弟四岁,二哥十二岁,大哥为了减轻家里负担,十五岁就下煤矿当了工人。从此,我便失去了快乐的童年,失去了人间最珍贵的母爱。从此,一家人的重担就落在了父亲身上。父亲在执行任务时失去了右手,他用他的一只左手,将我们艰难的抚养成人,并且终生不娶,表达了他对母亲深深的思念和深爱。特别是在二爸去逝前在弥留之际,嘴里还念叨着:我看见大嫂了,大嫂来了,大嫂来背我了……
        我与母亲相处的七年时光,虽然十分短暂。但是,这是我人生中最幸福和最快乐的时光。母亲从一个旧社会的童养媳,成为新社会的家庭主妇,她用她的善良扛起家庭的重负,用她的真情诠释着人间的大爱,用她的美德赢得了邻里乡亲的尊重和怀念。
        当我执笔写下这个标题时,多次泪如泉涌。母亲的命运,是中国农村女性从旧社会走向新社会的一个缩影和真实写照。母亲的命运是悲催的,但她的精神却是永恒的!愿我天堂的母亲,能看见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
        今年母亲的祭日,我穿上警服,手捧着一束鲜花,伫立在母亲的墓碑前,一遍又一遍轻轻的喊着“妈妈”时,她听见了吗?在我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母亲坟头几棵枯草仿佛又变绿了。
作者简介:
李天奎,中共党员,监狱警察,笔名九思。中华诗词学会,中国诗歌学会,四川省诗词协会,四川散文诗学会,达州市作协,达州市诗词协会会员。通川区诗词协会秘书长。曾获四川省报纸副刊散文一等奖等多个奖项。作品散见于《诗刊》、《花溪》、《参花》、《中国词赋》、《青年文学家》等国内各级期刊、纸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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