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淑妮
厦门双十中学
361009
摘 要:在抒情传统居主导地位的古代文学史中,叙事诗的表达方式也深受抒情传统的影响,而形成别具一格的叙事传统,探究其中叙事与抒情如何各司其职,又是如何融为一体,便显得颇有必要。本文尝试从叙事、抒情节奏切换的角度对《长恨歌》进行解读,以探究这一叙事、抒情方式的表达效果和审美追求。
关键词:叙事;抒情;节奏切换
一、叙事与抒情传统中的《长恨歌》
纵观中国古典文学发展历程,抒情传统毫无疑问是占据主流地位的,叙事传统则较少为人们所关注。实际上,叙事和抒情各有其发挥作用的领域。诗词曲以抒情作为常见的表现手法,表达或细腻婉曲,或慷慨雄壮的情怀;而叙事则是传奇小说等文体采用的技巧,或以生动的细节塑造人物形象,或以跌宕的情节推动故事的发展,手法灵活多变。但值得注意的是,抒情与叙事之间并非泾渭分明,亦非各司其职。
在以抒情见长的古典诗词中,白居易的长篇叙事诗《长恨歌》无疑是一朵奇葩。首先,《长恨歌》一直是被定位为长篇叙事诗,如郑振铎在《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评价其为“很成功的一首叙事诗”,朱东润也称其为“长篇故事诗”。但是,也不乏不一样的声音,认为其抒情大于叙事,并将其定性为“叙事抒情诗”。后者以折中的方式平衡了诗中的叙事和抒情,看似解决了问题,但实际上并未对其中叙事和抒情之间的关系做一番细致的探究。这首诗以历史事件为原型,李杨爱情,特别是帝王与妃子的特殊身份,加之安史之乱的时代背景,使这个故事原型吸引了一代又一代的作家对其进加工创作,而白居易当之无愧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在这篇长诗不仅塑造了唐玄宗、杨贵妃这两个丰满的圆形人物形象,叙述了他们的爱情悲剧,也留下了主题的多元解读空间,如爱情说、讽喻说,还有二者兼而有之,这些叙事因素都是毋庸置疑的。其次,除了长于叙事之外,《长恨歌》别具有中国古典诗词的美感,其中众多诗句单列出来加以赏析,与古典诗词并无二致。究其原因,在于其综合运用了记叙、描写、抒情等多种手法,却能杂而不乱,以叙事为干,杂以描写、抒情,形成了特殊的美学张力。
本文尝试从叙事节奏和叙事时间的维度入手,探讨《长恨歌》中的多种表现手法的运用及其表达效果。这不但可以更为深刻地了解《长恨歌》叙事之独特性,亦有助于一窥中国古典叙事诗的美学追求。
《长恨歌》以大众耳熟能详的历史事件为原型,交代了李杨爱情故事的发生、发展、高潮、结局。在叙事节奏的安排上,颇见匠心。情节发展的几个转捩点,呈现出比较明显的动态变化,而在两个动态变化之间则呈现出静态的铺写抒情。动静的交替起伏构成了这篇叙事诗鲜明的节奏,也正缘于此,虽然《长恨歌》的字数篇幅(60句、840字)较之精致的唐人绝句律诗长出许多,但并未给人拖沓冗长之感。
二、简约、意象化的动态叙事
从动态的角度分析故事情节的变化,可以发现诗篇重心并不在精心构思于跌宕起伏的情节,或者是浓墨重彩地表现激烈的故事矛盾冲突。安史之乱、马嵬坡事变作为李杨爱情故事的一个重要分界点,是情节的转捩点,也是冲突最为激烈之处。但表现安史之乱打破大唐的纸醉金迷,诗中仅以“渔阳鼙鼓动地来”隐晦地表现了这场战乱;又如马嵬坡兵谏,唐玄宗不得不“命高力士缢贵妃于佛堂前梨树下”(李肇《唐国史补》卷上),一场诞生于温柔繁华之乡的爱情最终走向破灭,都值得对其进行大书特书。但是诗篇仅以“君王掩面救不得”的无可奈何,还是“宛转蛾眉马前死”的凋零衰亡等聊聊数笔,取代了情节上的繁复构思和在人物内心冲突的描摹。
这一对故事发展的动态表现的特异之处在于,并非直笔写人物、情节,而是以场景化、意象化的方式简约地加以表现。“渔阳鼙鼓动地来”以战鼓声代指战争,让人不禁联想到安史之乱的发生之突然和来势之凶猛。“花钿委地无人收”则以杨妃的头饰掉落一地,暗指了马嵬坡兵谏时杨妃之死。从叙事的角度来看,这些暗含在场景、意象中的情节,在短短几句中快速推进。此处在叙事上表现出来的节制,与整首叙事长诗的篇幅并不相称。但正是这种节制地对灾难加以叙事的方式,却达到了特殊的审美效果。其一,它避开了对现实的残酷叙事,与诗歌整体的唯美风格相一致;其二,对杨妃之死语焉不详,为后文于海外仙山觅得杨妃埋下伏笔,使故事具有开放性。
三、细腻、内向性的静态抒情
从静态的角度分析,《长恨歌》在简洁、快速的情节动态变化之间,以描写、抒情展开精雕细琢,表现了附着于故事之上诸多细节。动态的情节梗概受限于历史纪实,静态细节则开拓了更为广阔的表现空间。本来,以文学手法表现历史故事,本身就存在合理的虚实结合空间,更何况白居易写作《长恨歌》的时间距离这一历史事件已过半个世纪,在经过官方、民间的各类再加工后,这个故事在细节上毫无疑问具有了更大的延展空间。
在这一部分,《长恨歌》以静态的细节拓展表现空间,不急于将故事的推进和盘托出,而是放缓叙事的节奏,令读者难以察觉到故事时间的流逝,但这并不产生停滞的效果,而是极好地调节了叙事的速度和节奏。
首先,静态的细节表现为极力延长对人和事物的描写,其中一种情况即对同一类事件加以铺叙,产生重复叙事的效果。
如铺陈杨妃因貌美而宠冠六宫之事,其中既描写杨妃受宠后奢靡的宫廷生活场景,如赐浴华清池、耽于春宵、承欢侍宴、缓歌慢舞等场景,也铺叙了其姊妹弟兄因她一人受宠而“皆列土”的荣耀。这些铺陈描写的作用在于通过对类似场景的重复再现强化情感思想倾向。对于宫廷奢靡生活的渲染,和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描写越详细,对唐明皇荒淫误国,杨贵妃红颜祸水的讽刺批判力度也就越大。接下来如何收束以上铺叙,将直接地影响对这篇诗作主题的片段,而诗篇仅以“尽日君王看不足”收住。这一做法,不仅为后文主题多样性的解读留下更多空间,也给予了读者阅读感受上的变换,叙事若因为描写而停摆的时间过长,则容易滋生烦琐之感,而此处就恰到好处地把握住了叙事与描写节奏的切换。
其次,延长对人和事物的描写的另一种情况则是,将人物、场景细节化,以栩栩如生的细节代替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如铺叙道士寻觅杨妃魂魄的过程,从现实进入仙界,颇具浪漫主义色彩;杨妃接见使者时的“揽衣推枕起徘徊”的动作描写表现出了杨妃接见汉家天子使时的矛盾心理:渴望一见,却只能无奈地接受天人永隔的结局;最后以近似宫廷侍女画的细腻笔触描写了杨妃嘱托天子使者时的神态、动作、语言。其中,“含情凝睇谢君王”写出了杨妃的款款深情,而从“一别音容两渺茫”开始,转为杨妃所说的寄词,以第一人称直接引语的方式写出杨妃对玄宗的恋恋不舍之情,而这篇长诗也在杨妃“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深情表白中结束。故事于此戛然而止,以特定的场景作为故事的收束,而不是在情节上给予确定的结局,如杨妃是否重返人间,唐玄宗的长恨是否得到慰藉,都成为未知的谜,这更增加了故事的开放性,使这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余韵悠长。
再次,除了上文所提到的延长对人物和事物的描写,节奏和缓的部分还表现为由外在的显性情节的推进,转化为对内在的人物情感的抒发。这时,往往通过主人公的视角,借助场景表现其情感活动。有时,这种情感的波动过程本身就构成了整整一个故事,在不知不觉中,此处的抒情已经被吸收为叙述。
《长恨歌》中便多有此类由外转内的抒情方式,如在杨妃死于马嵬坡兵谏后,失去了江山美人的玄宗皇帝只剩下无尽的悔恨,这首长诗便以借景抒情的方式来烘托他的相思之情。以玄宗皇帝视角观察自然景物,以意象为叙事增加诗意氛围,但更为重要的作用在于暂缓叙事,强调人物对外在自然景物的感受,以景物的描写表现时间的流逝。在年复一年的思念中,玄宗皇帝慢慢变老了,“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以梨园弟子、宫中女官的老去,写出了时过境迁的伤感之情。“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既是一时情感的写照,也是在漫长的时间里不断重复的思念。再如时序的变化,从“春风桃李花开夜”到“秋雨梧桐叶落”,写了由春到秋一年四季景色的变化,如夜晚时间的流逝,“迟迟钟鼓初长夜”到“耿耿星河欲曙天”,写了长夜漫漫,无眠到天明的所听所见。此处淡化了人物、情节,把时间空间都留给更能表现人物情感的意境渲染,这一点迥异于以叙事见长的西方史诗,更有别于以口耳相传的形式代代相承的民间叙事诗,具有中国古典叙事诗含蓄婉曲的美学追求。以景物意象呈现代替人物塑造、情节发展,让叙事空缺,情节留白,目的在于为叙事渲染诗意的氛围,使其意味悠长。
景物描写固然使叙事节奏缓慢,但并不意味着叙事时间的停滞。紧承安史之乱,故事时间依旧在推进。从叙事时间来看,却可以发现一个变动的故事潜藏在相对静止的抒情之下。“云栈萦纡登剑阁”写出了前往蜀地避乱所经之地,“蜀江水碧蜀山青”暗示时间再往前推移,已经暂时安居于蜀中。“天旋日转回龙驭”则是暗写了郭子仪军收复长安,肃宗派人迎玄宗于蜀地之事,此处故事时间又往前推进,“到此踌躇不能去”则写了迎接玄宗的人马于回都途中,凭吊马嵬坡,黯然神伤,“归来池苑皆依旧”则是初回长安时所见,回到长安后,因肃宗皇帝担心太上皇有复辟之心,因将其加以变相的软禁。从以上几句诗可以看出,故事时间并没有停止,依旧按照“事”的发展而推进,只是在这些“事”并没有在诗中得到显性的叙述。
然而这些诗外之事都被人物恒定的情感所掩盖了。看似轰轰烈烈的平定叛乱、朝堂之争都已与玄宗无关了,从他的视角来看,唯有对杨妃的思念是真切的,这份情感凌驾于“事”之上。从情感之抒发来看,这些“事”俨然无关紧要。此处叙事诗的“事”更多地表现为事在诗外,需要借助对于相关历史事件的注解才得以一探其究竟,即“情”为显性,而“事”为隐形,但正是因为在朝堂之事的大起大落面前,玄宗只持有对杨妃深挚的思念,反而更衬托出其情之真切。这部分的借景抒情可以说是安史之乱前二人情感的净化、升华,淡化了之前帝妃情爱中的“一朝选在君王侧”的道德立场,二人之间的不伦之情得到了同情;洗去了曾经宫廷生活中“玉楼宴罢醉和春”的骄奢淫逸,只留下无尽的长恨得以反复摩挲。这些慢节奏的抒情,正在一点点地引导读者倾向对于二人的同情,在主题上,也逐渐转向对二人“坚贞不渝”的爱情的赞美。
三、结论
综上,《长恨歌》以多种方式来切换叙事节奏,以此勾连情节,表现细节,使这首叙事诗的节奏动静相宜,摇曳生姿。无论是重复性的铺叙,还是以细节展示场景,亦或是借景抒情,都表现了这首叙事诗在表现“事”上的独特之处,不拘泥于“事”本身,而是以静写动,让故事原型中的显性之事,与借助抒情、描写暗含隐性之事遥相呼应。在叙事中,故事情节在时间轴上横向发展演进,在描写抒情中,故事在纵向上得到深入的挖掘,叙事节奏的演进和停摆,有效地拓宽了诗歌的表现空间,增强了它的表现力。
同时,节奏的紧凑与舒缓的切换,既不会使诗歌因描写抒情停摆太久而显得沉闷,又不会因叙事节奏过快,而只留下并无多少新意可言的故事本身。记叙与描写抒情恰到好处的融合给予故事新鲜的阅读体验。这既是对抒情传统的别样继承,保留了传统诗歌的雍容幽深,同时又能在叙事与抒情的切换中,保持叙事诗的节奏,缓急相济,表现了文人叙事诗的雅趣。
参考文献:
[1]董乃斌.古典诗词研究的叙事视角[J].文学评论,2010(1).
[2]方习文.再评《长恨歌》:叙事与抒情的微妙冲突[J]. 巢湖师专学报,1999(1).
[3]李焕.一曲《长恨歌》,四重相交汇[J].语文建设,2017(10).
[4]冯芳.广义修辞学视域下《长恨歌》叙事艺术探究[J].语文天地,2020(1).